我还记得那一天,元辰亲自命人把一碗哑药灌进我的喉咙里。他说,朕喜欢你的歌声,但朕不喜欢你用歌声蛊惑人心。朕喜欢你,但朕不喜欢你做逆贼。
逆贼,我是逆贼。
——
嘉宁二年,春。
我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醒来时,发现元辰坐在床边,一双漆黑的星眸静静地望着我。
他很久没有来看过我了。我很想他,想得心里发酸。可我并不想看到他
我想说「你来干什么」,张开嘴却出不来声,这才想起,我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还记得那一天,元辰亲自命人把一碗哑药灌进我的喉咙里。他说,朕喜欢你的歌声,但朕不喜欢你用歌声蛊惑人心。朕喜欢你,但朕不喜欢你做逆贼。
逆贼,我是逆贼。
我曾是他的宝贝、他的挚友、他的宠妃、他心尖尖上的人。而现在,我是逆贼。
既然不能说话,我也就懒得理他了,摸着隆起的肚子,呆呆出神。
最近,肚里的小家伙异常安静,不动不踢,我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我想让元辰也来摸摸我的肚子,可是元辰一定不肯,他至今不承认这是他的骨肉。
我沉默着,元辰也不说话。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龙冕垂下的珠玉挡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清越宫里安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铜漏的水滴声在静谧的黄昏里荡开涟漪。曾几何时,只要元辰在,这里总是清歌绕梁,笑语盈室,是整个燕宫最快乐的所在。
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近来,元辰愈发有帝王气度了。听说芙蓉城叛乱平定以后,他罢了舅舅的宰相之位,把亲生母亲杨太后幽闭在内宫,不许她再干涉朝政。朝廷也经历了大换血,许多先帝旧臣被迫致仕,台署要职皆由元辰的心腹接替。
大燕朝,真的是他的天下了。
他却不爱笑了,也不爱说话了,清秀俊逸的脸总是隐在冕旒之下,目光若隐若现,洞悉朝野,观晓天下。
人们都说,新帝乃明君。
可我心里只记得,那个成天黏着我,要我给他唱歌听的纨绔太子。
(一)
建宏二十一年,六月仲夏,芙蓉城。
傍晚,月亮自东方升起,霜华洒向水面,刹那银碎万粒,珠散千斛。芙蓉浦上,灯火辉映,丝竹悠远,华美精致的画舫四处可见,帘飞绡动处传来女子的娇笑声与杯盏的撞击声。
又是一个意乱情迷的销魂夜。
亥时,我抱着琵琶登上临江台。江畔画舫里的宾客已等候在甲板上,见我出现,便欢声雷动。我坐定,屏气调弦,听见台下有人笑问:「桃歌儿,今天唱什么曲啊?」
我说:「你猜啊,猜中了我就嫁给你。」
众人哄笑起来,那人更来了劲:「这可是你说的!本公子要是猜中了,今晚非拿大红轿子抬你回家去,就是你们宋坊主也拦不住!」
众人笑声更烈,还有人起哄:「桃歌儿,你这样才貌俱佳的美人儿可是贵妃娘娘的命,千万别让王公子提前给拱了啊!」
「拱?你说我是猪?」
「哈哈哈……」
我懒懒拨一拨弦,琴声如泉水叮叮咚咚地流淌起来。哄闹的台下霎时安静下来。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夜阑未阕,月色静谧在天边。江天水岸间,仿佛只剩我一人的歌声。
一阕唱罢,我抚着弦,目光随意扫过舫上宾客,却有一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公子,有着一双比江水还清澈的星眼。他坐在最近处的画舫上,端着酒,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怎么形容他看我的那种眼神呢?
痴?
对,就是痴。
在芙蓉浦混迹久了,我熟悉很多男人的眼神——欣赏的、觊觎的、亵玩的、爱慕的……但这样痴的眼神,我还是头一次见。
有趣。
两首曲子唱完,今天的任务总算完成。我与宾客们敷衍调笑了几句,拒绝了几张邀请入筵的帖子,抱着琵琶匆匆离开。
实在太困了。
回到房里卸了妆,正准备入睡,却有侍女来敲门:「桃歌姑娘,坊主有请。」
宋长秋从不这么晚找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会……让我陪他睡觉吧?
虽然不成体统,但本姑娘十分乐意。
我抱着各种害臊的遐想,跟着侍女上了一座雅致的画舫,舫中花香清洌,一位青衣男子靠在矮几前,缓缓翻着书。
温软烛光下,宋长秋清美的容颜带着些微倦意。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指着对面的绣榻说:「桃歌,坐吧。」
我在他对面盘腿而坐,他放下书,淡淡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有人向我要了你,明日你便随他走吧。」
我微怔,一时没听清,「什么?」
他放缓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我还是觉得自己没听清。开玩笑吗?我是临江坊最叫座的歌女,我跟着宋长秋十年了,我说过要跟着他一辈子,我……
他却要我跟别人走?
「桃歌,我也不瞒你了。」宋长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看中你的人,是当朝太子。」
我了然。
宋长秋结交朋友,出手向来慷慨。这次的朋友非比寻常,所以我,就成了见面礼。
我问:「你决定了吗?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他答:「决定了。没有余地。」
我的咽喉哽了哽,低声道:「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啊?」
他静默半晌,说:「我知道或不知道,又如何呢?」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站起身,向他敛衽一拜:「谢坊主十年来的照料,就此别过。」
他没说话,容颜隐在烛火的暗影里。
我努力保持着体面又僵硬的微笑,转身离开了。
(二)
第二天,太子居然亲自来舫上接我了。
竟是昨晚那个痴痴听我唱曲的年轻公子。
我跪地行礼,他赶忙扶起我,「桃、桃歌小姐不必多礼……」语气听上去竟比我还紧张。
我抬头看他,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眉峰英挺,轮廓秀致,灿若星子的眼睛莹澈干净,清晰倒映着我的影子。
那眼神,依然痴得很。
之前我觉得有趣,现在只觉得厌恶。
宋长秋带着一众人前来送行,太子显然对宋长秋的「礼物」很满意,与他说了许多体己话,方才带着我离开。
自始至终,宋长秋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也懒得看他。直到马车越行越远,我才忍不住探出窗子回望了一眼。在烟柳缭绕的芙蓉浦上,宋长秋长身而立,一袭青衣在风中扬曳,渐渐淡去,最终散在满江烟岚之中,不见踪影。
这个太子是个话痨。
他与我同乘一辆马车,一路上满耳朵都是他的聒噪。
「桃歌,桃歌,歌尽桃花扇底风,好名字!」
「我叫元辰,母后说我出生时,北辰异彩,众星朝拱,乃命宫紫微之象。所以就给我取名辰。」
「桃歌姑娘,你的歌声真好听,清真先生的苏幕遮,被你唱出了神韵!」
「……」
我不好意思不理他,又实在不想理他。
只好带着僵硬的微笑,不停地「哦,哦,哦」。
他也不傻,看出我不太开心,挠了半天脑袋,突然有了主意:「桃歌姑娘,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不等我反应,他就兀自讲起来:「我九岁那年,在御花园里捉到一只蝉,悄悄把它养在罐子里。这只蝉和别的蝉不一样,它从来不叫,一直安安静静待在那里,我觉得它和我一样孤独,身处繁华的夏天,心里却又冷又寂寞。我把它当成朋友,把心里话都对它说,说了一整个夏天……后来奶娘发现了,告诉我,它早都死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可我只觉得,咋这么冷……
笑完,他又撩开车帘嚷嚷起来:「到哪儿了?饿死我了!今天要吃罗汉大虾!」
真是个孩子气的少年。
(三)
我就在这家伙的聒噪声中,来到了燕朝都城幽京。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黑石板路上,大气宏伟的建筑错落有致地林立道旁,百年梧桐的枯叶随着晚风簌簌飘落。与南方水乡的柔美浮华不同,幽京这座北方重镇有一种庄肃沉静的气质。
傍晚时分,马车驶入巍峨高耸的宫门。我平生第一次入宫了。
后来时常回想起这一刻,总觉得是个错误。
元辰把我安排在东宫的雍华殿,紧挨着他的寝殿。听宫女说雍华殿向来是太子妃的居所,元辰尚未大婚,雍华殿就一直空着。
我一个歌女,住在太子妃的居所,总有点不合适。
我倒也无所谓,最好触了众怒,把我赶出宫去,这样我就能回芙蓉浦,回到宋长秋身边。
我还是很想念宋长秋。
元辰每天都来找我,央我给他唱歌听。可我比较矫情,不高兴的时候不愿唱,因为倾注不了感情,唱出的歌不好听。
自从离开芙蓉浦,我没有一天高兴过,所以我不想唱。
元辰拉着我的手,可怜巴巴地央求我:「桃歌,我的好桃歌,你就给我唱一首吧,我好喜欢你的歌声啊。」
我无奈地看着他,「殿下,我的好殿下,我真的不想唱,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了啊。」
这么来来回回几次,他就有些不高兴了。毕竟是众星捧月的皇太子,哪被人这么驳过面子,再好的耐心也磨没了。终于,在我第一百二十一次拒绝他以后,他脸一沉,拂袖而去。
之后好些天,他都没来烦我了。
终于清净了。我坐等他把我赶出宫。
可是等来的,是我没想到的事情。
(四)
这天半夜我正做着梦,忽然被人粗暴地扯下床,堵住嘴,捆住手脚,装进一个麻袋,扛出屋子。
我尖叫着挣扎,那些人把我狠狠摔在地上。我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回过劲来,突然腿上一阵剧痛。
那种感觉,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棍子。
我还来不及反应,接着又是第二棍子、第三棍子……噼噼啪啪落在我的腰上、背上、胳膊上……
把我装在麻袋里乱棍打死?那个元辰这么狠?
剧烈的疼痛让我无法思考其他了,只是本能地缩着头,尽量避免乱棍打在头上,却无法保护身体的其他要害,有几棍子打在背上和肚子上,嘴里猛地涌出一股甜腥。
意识渐渐模糊了。
「住手!你们这帮畜生在干什么!」好像是元辰的声音,随着他急躁的步伐由远及近。我感觉有人覆在了我身上,把我紧紧护住,棍子没有再落下来。
身上的麻袋被扯掉,我模模糊糊看到元辰近在咫尺的脸。
他取掉我嘴里的布,解开捆缚我手脚的绳子,把我抱在怀里,颤声说:「桃歌,桃歌不要怕,对不起,我来晚了……」
「辰儿,你放开那个歌女。」一个威严的女人走到近前,冷冷吩咐宫人,「把太子拉开。」
宫人上前拉元辰,他把我死死护在怀里,怒吼:「谁敢动她!谁敢动她我杀了谁!」
那女人也怒了:「好啊,你来把本宫杀了!今天不是那个歌女死,就是本宫死,你看着办吧!」
元辰微微一僵,沉默片刻,把我轻轻放在地上。
我咳了两声,血从口中溢出。
他眼神一恸,用袖子擦掉我唇边的血,转过身,扑通跪在那女人面前,恳求道:「母后,你放过桃歌吧,辰儿喜欢她,辰儿以前从来没有喜欢过谁,辰儿就喜欢上她了,求母后成全!求母后成全!」
说完,他重重地磕头,脑袋一下一下叩在石板地上,很清脆的声音。
他母后也很无奈,闭了闭眼,愤然道:「你这个不肖子……本宫也管不了你了……但有两点,第一,她不许住在雍华殿,第二,你不许天天去找她!」
「是,儿子记住了!谢母后!」
他母后带着宫人离去。
「快,快去找太医!」元辰高声命令宫人,自己亲自把我抱回屋。
我躺在床上,止不住咳嗽,血从嘴角渗出,他就默默为我擦。
「别光给我擦……」我低声说,「擦擦你自己头上的血吧,这样子好吓人。」
他磕头磕得狠,额头都血肉模糊了。
他眼眶红红的,还不忘嘴硬:「也不拿镜子照照,你的样子才吓人呢。」
「胡说,我好看得很。」我意识有些模糊了,还不忘捍卫自己的颜值。
「对,我的桃歌特别好看。」他眉目一软,柔柔地说,「那晚你登上临江台,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忘不掉你了。你一张嘴,唱出第一句曲儿,我就放不下你了……桃歌,桃歌?」
他轻拍我的脸,「别睡,你别睡,太医马上就来了,你再撑一会儿!」见我眼睛闭上了,他急了,「桃歌,你快醒醒,别死掉了!」
谁要死了?别咒我。我只是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
(五)
我确实是睡一会儿,但这个「一会儿」有点长,好几天。
醒来时,晨光明媚,满室药香。
一个家伙趴在床边打盹,鼾声香甜。
我稍稍动了动,他就醒了,抬起头看见我,惊喜得语无伦次:「桃、桃、桃、桃歌,你、你、你、你、你终于醒了!」
我心想,这是怎么了,几天不见,话都说不利索了?
而且整个人变化也忒大了吧,满下巴的胡茬、深陷的眼眶、脸色苍白得跟鬼似的。
他匆匆忙忙跑出去,不一会儿带来了太医。太医为我诊断过后,对元辰说:「姑娘已度过凶险,再调养一些时日,便可康复。」
元辰高兴极了,来到床边,握着我的手,哑声说:「桃歌,你吓死我了……」
午后,他看着我吃完了药,终于扛不住困意,眷眷不舍地回寝殿补觉去了。
侍奉我的宫女这才告诉我,我昏迷后,一度在鬼门关徘徊,太子一直守着我,不吃不睡,他的母亲杨皇后实在看不过去,便遣了最好的太医来,用最好的药救回了我。
算来,还是元辰救了我。
他还真是孩子气。
(六)
又过了一些时日,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天元辰给我喂过药,说:「桃歌,之后我恐怕不能天天来看你了,我母后已经作了很大让步,我不能总违拗她。」
我笑了笑,「没关系,你来不来,我都在这里,跑不掉的。」
他捏捏我的手心,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殿下,」我叫住他,「走之前,要不要听我唱首歌?」
他露出惊喜的神色,旋即又摇摇头,「你身子还没好,下次吧……」
我兀自唱起来。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
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
圆缺几时休。
他坐在我身畔,静静地听。
星汉迥,风露入新秋。
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
天上共悠悠。
我的伤没好透,气息不稳,唱到一半就唱不下去了。元辰连忙说:「谢谢桃歌,你唱得真好听!以后每次我来,你都能给我唱一首吗?」
我说:「好啊。」
他笑了,很干净很纯粹的笑容。眨眨眼,他又说:「我再提个小小的要求,好不好?」
「什么?」
「我能亲你一下吗?」
「得寸进尺了啊……」
他失望地站起来,「那我走了。」
「殿下慢走,小心绊着。」
他坏坏一笑,突然俯身,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然后一溜烟儿地跑了,我都来不及骂他。
我摸摸被他亲过的脸颊,咋这么烫呢?
一定是伤势复发,发烧了,嗯。
(七)
我搬到了东宫西北角一个僻静清幽的小院里。
元辰喜欢在午后来找我,那时杨皇后在睡午觉,不会突然把他叫去背书或者问话。午后是这个贪玩太子一天中最自由的时光。
我也有睡午觉的习惯,每次他来,就捏着我的鼻子,把我憋醒。我会闹起床气,恨恨瞪着他。他就轻轻揽住我,低声下气地哄慰:「桃歌,我错了,不要生气啦,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然后他就会讲一个特别冷的笑话,特别特别冷,我得裹上棉袄才能听下去。
但不知为啥,最近几次我听过后,都忍不住笑了。
他见我被逗笑了,就得寸进尺地说:「桃歌,我要听你唱歌。」
我就拿来琵琶,边弹边唱。他安静坐在一边,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有时我唱得兴起,便多唱几首。他却打断我:「今天就唱到这吧,唱久了太伤嗓子,你也会累的。我走啦,你再歇一会儿。」
然后他会趁我不注意,在我脸上或者额头上亲一口,再一溜烟儿地跑掉。
起初我的脸会发烫,后来居然习以为常了。我想,这孩子气的元辰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喜爱,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嘛。
不过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
(八)
那天他很晚才来,带着一身酒气。
我刚沐浴完,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头发湿漉漉地披着,他突然闯进我的卧房。
看见我的样子,他的星眸微微一眯,升腾起异样的情绪。
我不紧不慢披上外衣,对他道:「殿下还不睡,是想听我唱摇篮曲吗?」
他在窗边软榻上坐下,望着窗外白霜寒雪的月色,幽幽问我:「桃歌,你的母亲对你怎么样?」
我说:「我没有母亲。」
他点点头,「其实没有母亲挺好的。不会有人老管着你,动不动就责骂你,总把你当孩子一样约束着,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我知道他说的是他的母亲杨皇后,那个差点把我乱棍打死的女人。入宫这些日子,我听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皇上卧病在床很多年了,前朝后宫的事都交给杨皇后打理。她权柄无边,却峻厉苛薄,有极强的掌控欲,即便太子元辰已经成人,她也不放松对他的管教。
有时候,元辰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给他递上一杯清茶,「听说做母亲的都这样,如果我做母亲了,肯定也这样。」
元辰笑了,「我可不许你这样。」
我白他一眼,「你管得着吗!」
他眉峰一挑,蓦地扔了茶盏,一下子扑过来,把我压倒在榻上。
「你要是我孩子的母亲,我当然管得着。」
他凑在我耳边,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轻轻挠着我的耳根。
「你想得好美!」我试图推开他。
他脸一沉,迷离着醉意的星眸定定看着我,「桃歌,本殿带你回来,就是要你做我的女人。若你还有别的想法,趁早死了这条心!」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露出霸道和蛮横。我并不惊讶,我知道这是他的本性。他们这些身份尊贵的人,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根本不会在乎别人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但我还是认真告诉他:「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他果然听不懂,徒增怒气罢了。他捏住我的双肩,沉声问我:「桃歌,我可以给你一切,我还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我连你的宋坊主都比不上吗?或者……你和我母后一样,还把我当孩子?」
我没有回答他。他提到了宋长秋,我一时有些惘然。那么多年,我心里的男人一直都是宋长秋那样的,儒雅,雍容,沉静,稳重,喜怒不形于色。
和眼前这个狂傲任性的少年,太不同了,太不同了。
我的沉默无异于火上浇油,更加激怒了元辰。他咬着牙,「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男人!」
「刺啦」一声,他扯碎了我的衣襟。
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烛光下,点燃他眼里异样的火焰。
我终于紧张起来,因为我感觉到他要动真格了。
我使劲推他,「殿下,你喝醉了!」
他箍住我的双手,火热的唇印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惹起难受的痒。
我拼命挣扎。
元辰抬起头,冷笑着说:「桃歌,你在烟花之地待了那么久,什么样的男的没伺候过,干吗扭扭捏捏的?」
我心头的无明业火噌地蹿起来,趁他不备,一脚踹中他的裆部。
他的脸瞬间煞白,伏下身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着他又痛又怒的神色,我意识到,我惨了。
我踹了大燕朝皇太子的命根子……
我踹了大燕朝皇太子的命根子……
乱棍打死一百次都不冤枉啊……
怎么办,我要不要跑……
无处可跑啊。都是泪……
片刻后,他缓过劲来,猛然抬手,一巴掌朝我挥过来。
掌风震得烛火剧烈一抖。
我没躲,硬生生受了他这一耳光。
啪!清脆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
他愣住了,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我,转身跑出房间。
我纳闷,这家伙,我还没跑,他倒先跑了。
(九)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得晚了些,宫女告诉我,太子殿下在宝华院门口徘徊了一早晨了,不肯走,也不肯进来。
我披衣出去,见元辰果然在那里。不知何时下起的毛毛秋雨,打湿了他的肩头。
元辰看到我,脸色讪讪的,想说点什么,又碍着面子说不出口,就干脆别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傲娇的背影。
我走近他,温和道:「我起得晚,刚知道殿下来了,殿下吃过早膳了吗?」
他依然端着架子不理我。
我上前攀着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悄悄问:「还疼不?」
他声音僵硬:「疼?哪里疼?」
「你说呢?」我笑眯眯地反问。
他这才反应过来,一跺脚,骂道:「你这女子,居然敢踹我的……我的……你还想不想活了?你……」他转过身,还想再说什么,看到我红肿的脸颊,目光一软,声音瞬间低下来,「桃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
他轻轻抚着我的脸颊,很是痛惜,「你是我心里的宝贝,我不舍得伤害你。可我昨天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对你做出那样的事,说出那样的话,桃歌,你是不是很生气?」
我微笑着摇摇头:「我不生气。」
我确实不生气,他母后把我打个半死,我照样没生气。生气有什么用呢?
我从小长于烟花之地,尝遍人情冷暖。像我这样的歌女,被打骂欺辱是家常便饭,客人高兴时为你一掷千金,下一刻翻脸就是一顿拳脚,如果每次都生气,早就把自个儿气死了。
什么时候该端着,什么时候该识趣,我很懂得分寸。元辰心情好宠我时,我可以跟他耍性子;他生气时欺负我一下,我如果还跟他矫情、较真,就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这样的人,蝼蚁一样卑微,没有什么尊严可言。能活着,就是幸福了。
我握着他的手,「殿下,我从没把你当成孩子。我只是还不太适应现在的生活。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好,当然好。」他抱住我,恳切地说,「桃歌,我再不会做昨晚那种事了。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为止。」
我伸手回抱住他。他的胸膛很宽阔很坚实,是名副其实的男人的胸膛。
「但是……」他又犹豫道。
「但是什么?」
「但是我能不能先亲亲你?」
不等我回答,他扣住我的后脑勺,不容我躲避,蓦地含住我的双唇。
他的唇干燥温暖,我的唇湿润清凉,两相触碰的一刻,心里有什么东西,粲然迸放。
(十)
建宏二十一年的冬至,皇上驾崩。
三天后,皇太子元辰登极,改国号为嘉宁。尊皇后杨氏为太后,封舅父杨孚为相。
新帝登极,朝中百事待兴,头绪繁乱。元辰好些天都没来找过我。
早春夜寒料峭,我披着罩衣,坐在窗边秉烛写信。
信是写给宋长秋的。
从去年冬天开始,宋长秋时常给我来信。信里不聊其他,只用匀腻的文字淡然叙述着他身边的细碎日常,还有芙蓉城的近况。
我是蛮惊喜的,我和宋长秋,到底还是有友情在的。我也及时给他回信,聊我的近况。
和宋长秋的信件往来,我都如实告诉元辰。他不以为意地说,没关系,宋坊主过去对你有恩,你确实不该与他疏远。
疏远没疏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宋长秋在我心里的位置与过去不同了。
他仍是我的恩人、我的故主、我的挚友,但他不是我心里那个男人了。
这挺好。
(十一)
外面响起内监传报,皇上驾到。
我放下笔,跪地迎驾。
元辰走进来,赶忙将我扶起,「桃歌,咱俩之间,别扯这些虚礼!」
他穿着玄色龙袍,胸前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张扬霸道,将他的青涩狂傲敛去几分,添了几分威严高贵。
只是他的面容很疲倦。
他在软榻上斜斜一躺,「桃歌,我第一次见你的那晚,你在芙蓉浦临江台上唱的那首苏幕遮,我想听。」
我拿来琵琶,唱给他听。
元辰闭上眼,面目变得安详,渐渐睡去。
唱完曲,我拿来毯子为元辰盖上,他忽然睁眼,抓住我的手腕,沉沉地说:「我要大婚了。」
「嗯。」我在他身边坐下来,「听说,是太后娘娘的侄女,你的表妹,亲上加亲,挺好。」
「好?」元辰笑得讽刺,「的确好得很,前朝后宫,都成他们杨家的了!」
他又猛然坐起身,「不过,我还是希望早点大婚。大婚后,我就能纳妃了。」
他紧握我的手,「到时候,我要册封你为贵妃。」
我恍然间想起去年仲夏之夜,有人在芙蓉浦的临江台下起哄:「桃歌儿,你这样才貌俱佳的美人儿可是贵妃娘娘的命,千万别让王公子提前给拱了啊!」
情思懵懂的少女,谁没做过不切实际的梦?以前在客人那里受了气,我也恨恨想过,老天要是能给我一个贵妃命就好了。
如今,贵妃命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我却没那么惊喜了。
只怕我有贵妃的命,却没贵妃的福气。我一个卑微的歌女,在这风云诡谲的皇宫里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
我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的凶险命运。
可是元辰的好意,我是不能拂的。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殷如火焰的期望。生活在母亲和舅父的重重阴影下,他空有帝王之名,却什么都掌控不了,唯一能掌控的东西,就是我。
他让我唱歌,我便唱给他听。他让我做他的贵妃,我便做。我只能让他欢喜。
(十二)
大行皇帝下葬三个月后,在杨家急切的安排下,新帝大婚。
新皇后入主中宫没几天,元辰就和杨太后大闹了一场。
他要册封我为贵妃,杨太后不准。她说贵妃是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嫔,歌女不配。
元辰的舅父杨宰相也出来劝阻,带着一班臣工在殿外呼号跪谏。
元辰气得暴跳如雷:「只要我想干什么,他们就要跟我反着来!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劲!」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轻抚他剧烈起伏的后背,「如果人人都顺着陛下,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皇帝当得才没劲呢。」
他疑惑地望着我。
我笑道:「就跟你小时候捉蝉一样,总得费点功夫,跟蝉较较劲,有时候还会从树上摔下来,磕破一层皮。可如此捉到了蝉,才有成就感。如果蝉老老实实待在那里等着你捉,还有什么意思?做皇帝也是一样嘛,大燕几位青年登基的先帝,不都受过母族的掣肘?到最后,不也都成了明君?」
元辰若有所思,「你是说……」
「谋定而后动。」我望着他,「陛下继位未久,根基不稳,离不开太后娘家的支持。等陛下羽翼丰满、根基稳固了,再说什么都不迟。毕竟,陛下年轻着呢,日子还长着呢。」
元辰恍然,星眸中闪过一抹异彩,「桃歌,只有你会对我说这些。」
他抱住我,轻轻叹息:「桃歌,你就像那天边的月亮。在你这里,再喧闹的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我笑:「安静?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怕哦。」
「嗯,我深有体会。」元辰认真道,「那次你踹我裆部的那一脚,这辈子我都忘不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以后不会啦……」
「以后不会了?」他坏坏一笑,手指轻挑我的衣襟,一串串沁凉的吻印在我的脖颈间。
一股异样的麻从耳根延伸到腰眼,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桃歌,可以吗?」他附在我耳边,柔声问。
我沉默。
在他即将失望的时候,我笑起来,「陛下这么扭扭捏捏的,难道还要妾身亲自动手不成?」
他眼中璀璨的火花倏然绽放,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走向烛光朦胧的床帐。
夜还很长。
(十三)
最终,元辰和杨太后各退一步,元辰不再坚持封我为贵妃,杨太后则同意给我一个四品妃的位分。
下诏时,元辰却耍了个聪明,赐我封号「宸」,宸妃。
宸,北辰之所、星天之枢,寓意不言而喻。
杨太后气了好几天,最后也懒得管了。
元辰把新修好的宫殿赐给我住,取名清越宫。
清越,他这样形容我的歌声。
封妃之后,元辰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我了。
一月中大多数晚上,他都宿在清越宫,听我唱歌,陪我说话,讲冷笑话哄我开心。白天他离开后,赏赐的奇珍异宝就源源不断送入清越宫,没多久就堆满了库房。
直到皇后有了身孕,他在杨太后的要求下,才不得已多抽出时间去陪皇后。
为此,他跟我抱怨:「我统共去皇后那里没几次,她就怀上了。我天天陪着你,你的肚子也没动静,真是个不争气的小妖精!」
我趴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陛下急什么,也许孩子与咱们缘分未到吧。」
「但愿皇后生个女儿,你给我生个长子,我就立他为太子。」他从身后抱住我,头搁在我的肩上,「反正杨家的外孙不能再当太子了。」
我没说话。此刻我的心思飞去了别的地方。
昨天接到宋长秋的来信,信中说芙蓉城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雨,芙蓉浦泛滥成灾,死伤无数。
虽然元辰安慰我说朝廷已经派人去赈灾了,我还是放心不下。
芙蓉城,留着我的根,还有我唯一的牵念。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芙蓉浦上漂满浮尸,江边一座荒坟被水冲坏,棺木残破,枯骨散了一地。宋长秋站在一片岚烟中,向我挥挥手,越走越远……
「宋长秋!」我喊着他的名字,从梦中惊坐而起。
「桃歌,怎么了?」元辰也被惊醒,坐起来抱住我。
「做噩梦了……对不起,吵着陛下了。」
「没事,睡吧……」元辰轻拍我的背,片刻又进入梦乡。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没听清我喊了宋长秋的名字。
(十四)
早上我跟元辰说,我想回芙蓉城看看。
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理由是芙蓉城水患未消,危险。
我试图消除他的担心,他却没什么耐心听我说下去,理一理袍服就上早朝去了。
之后我又向他请求了几次,他都不同意,并且很没有耐心。最后一次,我们甚至吵了起来。
「反正不许你去!」他摔门离开。
这个家伙,犯起浑来总让人没招。
若是平日,我也就顺他的意了。可这次,芙蓉城我是回定了。
不是因为芙蓉城有宋长秋,而是因为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哥哥。
确切地说,是我父母和哥哥的坟。
我担心他们的坟像我梦里那样,被大水冲坏,枯骨散满地。他们活着的时候已经受了太多委屈,死了,再不能尸骨曝日。
我需要把他们的坟迁到安全的地方。
之所以不让别人代我做这件事,是因为我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世。尤其,不能教元辰知道。
既然元辰不让我走,我只好自己走。
(十五)
三天后,正巧元辰离开幽京,陪太后去南山斋戒十日。
我设法出了宫。
一路风餐露宿,不敢休息,怕被元辰派来的人追上。
好在一路顺利,不日就到达芙蓉城。
满目疮痍,饿殍遍野。
这还是我安宁富庶的家乡吗?
父母和哥哥的墓确实遭了殃,坟丘几乎被大水冲平,好在棺木埋得深,他们的遗体还没受到惊扰。
我雇人把棺木取出,埋到附近的荒山上,四周竹林清幽,倒是个安眠的好地方。
忙完一切,我来到城内。芙蓉浦上,乱石残柳,遍布江上的华丽画舫不见踪影,临江台只剩断壁残垣。
「桃歌。」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见宋长秋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黄昏烟雨之中,清雅淡漠得像画里的一抹水墨。
(十六)
我们走在芙蓉城肃杀凄清的街道上。
大水退去,留下满眼狼藉。房屋坍塌,城垣倾圮,失家散子的百姓或呆坐街头,或踽踽孤行,哭号饮泣之声如夜鬼呼魂,凄厉惨绝。
我问宋长秋:「朝廷不是拨了重金赈灾吗,怎么过去这么多天,还是这般惨状?」
宋长秋浅淡一笑,「那是自然。肥肉但凡出了国库,层层鲸吞盘剥,到了百姓嘴里,连块肉皮都剩不下。」
我想到元辰好像跟我说过,此次赈灾是由他的舅舅杨宰相主持的。
我跟着宋长秋来到他位于城东的私邸。大门前的空地上,搭建了好几个粥棚,每个粥棚前都排着逶迤的难民长队。宋邸的下人从热气滚滚的大锅里盛出玉米粥,倒进难民的碗里。墙角还铺了草席,供难民休憩。
宋长秋叹道:「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桃歌,久别重逢,陪我喝一杯吧。」
以前,宋长秋时常叫我陪他喝酒。我的酒量比他好,每次他都醉得不省人事了,我还清醒着。我就把他扶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坐在一旁注视他很久很久,再悄悄离去。
元辰也爱喝酒,但他从不让我陪他喝,他说不喜欢我喝酒。
那个家伙,以为我是一只金丝雀,关在笼子里养着宠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十七)
月色黯淡,我与宋长秋坐在池畔画廊下,闲闲对饮。
三盏饮尽,宋长秋摩挲着酒盏上的雕花,低声问道:「桃歌,在他身边这些日子,你开心吗?」
我笑了:「坊主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心情了?」
他淡淡扫我一眼,拎壶斟酒,优雅从容,「我觉得,你不开心。」
「我凭什么不开心?」我歪头望着他,「我宠冠六宫哟。」
他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意,「哦,宠冠六宫?那挺好。不过再怎么得宠,你肯定忘不了自己是谁。」
我笑容一僵,心中无端涌起厌烦,「当初是你把我送给他,现在又说这样的话……」我把酒盏往石桌上重重一搁,「前后左右的好人都让你当了。」
我第一次跟宋长秋说这么重的话,他竟也不恼,从容饮尽盏中酒,叹道:「我纵然家财万贯,不过一介布衣,有太多无可奈何。太子,哦不,当今的皇上说,若我不把你给他,就会以转漕不力为由,对芙蓉城加课一倍的漕运徭役。」
这话倒让我有些惊讶了。当初那个心地单纯孩子气的元辰,居然会拿一城百姓的生计威胁宋长秋?
「桃歌,」宋长秋的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不要走了,留下来吧?」
他的手很凉,激得我微一颤抖,立即把手抽开。
「坊主,」我说,「这次我是私自离宫,来抓我的人估计马上就到了。」
宋长秋眼中的寒芒一闪而过,「只要你不想回宫,我多的是办法。」
我不语。抬头望向静谧的夜幕,心思恍恍间,仿佛听到了元辰清朗温柔的笑声。
我不开心时,他会给我讲笑话,虽然笑话都特别冷。
我开心时,他会厚着脸皮吃我的豆腐。
我被人欺负时,他会挡在前面,磕破头也要护着我。
我唱歌时,他会安静坐在一边,湖水般的眸子里全是我的倒影。
我踹了他的命根子,他还我一巴掌,气得像个孩子,第二天又巴巴地来认错。
我还记得他说,「桃歌,我可以给你一切,我还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我连你的宋坊主都比不上吗?」
那时我没有回答。现在却迫不及待想告诉他,我好喜欢他,比喜欢宋长秋多一万倍。
离开他这么多天,我特别特别想他。
我望向宋长秋,笑容平和:「我还是回宫吧,舍不得宠妃的荣华富贵啊。」
宋长秋的瞳孔微微一缩,也笑道:「哦,好。」
他站起身,「桃歌,客房收留了很多孤儿,已经住不下了。你去我的卧房睡吧,我去书房。」
(十八)
奔波了这么多天,我确实累了,身子也不太舒服。躺在宋长秋的卧房里,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宋长秋亲自把我叫醒:「桃歌,大内侍卫到了。」
还真是追得紧。
而且他们觉得我来芙蓉城就一定会找宋长秋,直接找到他家来了。
我穿好衣服推开卧房门,发现大内侍卫长带着几个人居然就在门口。
我有些恼怒地望向宋长秋,他为何要把这些人带到这里?这下可好,傻子都能看出来我昨晚在他的卧房里过了夜,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人家会信吗?
果然,侍卫长脸色一沉,显然是多想了。
我又没法解释,解释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宸妃娘娘,」侍卫长抱拳道,「皇上命我尽快送您回宫。」
我点点头,跟着他们朝外走去。
「桃歌——」宋长秋唤住我。
我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缓缓道:「最后劝你一句,不要回宫。回去了,你会后悔。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真想冲过去给他一巴掌。如果他继续这样制造误会,元辰才真的不会放过我了!
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十九)
一出宋邸大门,忽听有人喊道:「那不是桃歌嘛!她现在是皇上身边的人啊!」
门口的百姓「哗啦」一下把我们围住,跪地呼号:「皇妃救救小民吧!」「我们快要饿死了……」「朝廷为什么不管我们啊……」
我能说什么?告诉这些陷入绝境的百姓,朝廷早都拨了赈灾款,可惜落进了贪官污吏的钱袋子?
大内侍卫拔出刀,欲强行开道。人群当中忽然有人喊道:「皇妃娘娘,这些都是您的乡亲,在浦上听过您的歌,求您为我们唱一支歌吧。」
我觉得这个时候唱歌不是很合时宜。我从小学的歌,都是风花雪月的靡靡之音,唱给那些闲得蛋疼的达官贵人听的。
但现在这些人强烈希望听我的歌,可能是我的歌声能稍稍抚慰他们的心?
也是,元辰也说,我的歌声莫名让他安心。
唱首什么歌呢?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教我唱的一首歌。
我也不要琵琶,站在台阶之上,宛声清唱:
所悲《云汉》诗,余黎靡孑遗。今岁洪水割,怀襄颇不异。
巨浪落高崖,排蹙万石坠。周原昔膴膴,一朝化碛地。
野老向天哭,前古所未记。迢迢孤岭绝,习习阴风吹。
月明清霜白,虚馆不成寐。何计恤疲氓,赋诗以言志。
往往展卷读,纸上见残泪。昔闻《舂陵行》,今人岂轩轾?
众人先是静默,渐渐饮泣之声此起彼伏。待我唱到最后,已是一片泣涕惶惶、哀哭戚戚。我说:「芙蓉城是桃歌的家乡,桃歌生于斯长于斯,定不会对乡亲们的困苦坐视不理。待桃歌回京,定向皇上禀明灾情,解乡亲们燃眉之急。」
人群自动散开,为我腾出一条路来。
这帮大内侍卫很心急,快马加鞭往幽京赶,轮换驾车,片刻都不歇息。我在颠簸的马车中头晕脑涨,吐得一塌糊涂,提议歇歇脚,却被侍卫长生硬地拒绝。
他是元辰的心腹,从他对待我的态度,我可以感觉到这次私自离宫真的是把元辰惹毛了。
看来回去还得好好费一番功夫弥合嫌隙。
可后来才明白,我想得太简单了。
(二十)
终于回到幽京皇宫,他们却没带我去见元辰,直接把我送回清越宫。
接着来了数个杂役,撤走清越宫里的所有摆设,只留一张床和一副桌椅,再用木条把窗户钉死。最后一把铁锁把宫门反锁,留我一人在阴暗空旷的宫室里。
我被幽禁了。
我呆呆坐在椅子上,一时回不过神来。
以我对元辰的了解,他会迫不及待地前来兴师问罪,把我狠狠教训一番。只要我乖乖认错,花点心思哄哄他,他蛮横几天也就消气了。
把我一人关在棺材一样的房间里,不管不问,却是什么情况?
晚上宫女来送饭时,我请她往皇上所居的天正殿带个口信,说宸妃求见。
那宫女还算好心,说:「娘娘耐心等候,奴婢试试吧。」
我尽量耐心地等,却没了下文。
那宫女再来送饭时,我问起皇上何时来,她只说了一句「娘娘自求多福」,就匆匆离开。
自求多福?我要大难临头了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难倒是没等来,只是这幽禁却不知何时是个头。
起先我急着见元辰,是想把芙蓉城的真实状况告诉元辰,让他出手救救那里的百姓。后来,我心里的不安愈盛,就算我犯的错再大,但这么久不见我,不给我任何回音,这么沉得住气,完全不是元辰的处事风格。
我甚至会想,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已经四十天了。
这些日子我总是呕吐,吃不下饭,月事已有两月没来。
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有身孕了。
算算日子,应该是我离宫之前的某个晚上和元辰有的。
我摸着小腹,心中狂喜。这个小家伙来得太及时,元辰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跟孩子过不去。
那个宫女再来送饭时,我把身上仅有的首饰给她,请她再去天正殿走一趟。
「你转告皇上,桃歌知错了,如果他还念最后一点情分,就见她一次。」
(二十一)
元辰终于肯见我了。
总管太监罗玉前来,宣我去天正殿。
一路上,人们见到我,眼神都怪怪的。
来到天正殿前,罗玉停住脚步说:「皇上在东书房,娘娘自己进去吧。」顿了顿,他又低声嘱咐,「娘娘要惜命啊,千万别跟皇上顶嘴。」
「谢谢罗总管。」我压抑住内心的困惑不安,迈进了天正殿。
东书房里光线柔和,书案旁的软榻上两个男女亲热纠缠,令我有片刻恍惚。
元辰衣衫半解,正在亲吻身下的女子,那女子脱得只剩亵衣,嘴里发出娇媚的喘息声。听到有动静,元辰抬起头不悦地望过来,半敞的衣襟下露出均匀结实的肌肤。
待看清是我,他眸光一闪,很快平静下来,斥道:「谁让你自己进来了,罗玉为何不报?」
我还没从眼前这一幕的刺激中回过神来。虽然早已接受他有妻有妾的事实,我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和别的女人亲热纠缠。我甚至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两个人。
元辰披上外袍,对榻上的女子说:「嫦儿,你先回去。」
那女子不太情愿地坐起身,噘着小嘴穿好衣服,气鼓鼓地走了,与我擦身而过时,她看着我的目光中有抱怨,也有一丝怜悯。
怜悯?她为什么怜悯我?
元辰闲闲地靠在榻上,喝着茶,悠然问道:「你吵着见朕,有事?」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尽量说出一句平静完整的话:「你还在生气吗?」
说出口,才意识到这真是一句大废话。
他做出疑惑的表情:「朕有什么好生气的?」
如果他说他气死了、恨死我了,我还有办法,可他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连生气都不屑,我无话可说了。
加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纵然我再想与他和解,此刻也难以低声下气了。
他明明知道我会来,还无所顾忌和别的女子亲热,摆明了要给我难堪。
我真的很想骂人,但现在除了与他和解,我哪还有别的选择。
我只好低声下气地说:「我知道错了。」
「你错在哪了?」元辰好整以暇地问我。
「……不该背着陛下偷逃出宫。」
元辰露出好笑的表情,把茶盏往案上一掼,「看来还是不知道错在哪了,要不再关你几天?」
我试着给他解释:「我回芙蓉城,真的是有万不得已的事……」
「你所谓的万不得已的事,不就是宋长秋吗!」元辰冷硬地打断我,「你怕你的情郎被大水淹了,宁肯背叛朕,也要回去与他相会。」
他的胡说八道让我愕然,「什么意思?」
他目光犀利地盯着我,「桃歌,一直以来,你都把朕当傻子!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喜欢宋长秋?当初你离开芙蓉浦的时候,你看他的那种眼神,朕全都看在眼里了。入宫以后,你郁郁寡欢,不肯接受朕,也是在想他吧?朕一直忍着不说,还纵容你与他通信,只是想给你时间,让你明白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可你呢,居然还在那一晚,在梦里叫他的名字!」
他的目光里写满了刻骨痛恨,「当时,朕真想给你一巴掌!但是,朕忍了,朕告诉自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可是——」
他闭了闭眼,声音低哑,「可是,第二天你居然闹着要回芙蓉城,朕不准,你就自己跑了,你就自己跑了!宋长秋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元辰这番话,彻底惊醒了我。
我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心思简单的少年,却从不知道,他的观察如此犀利,心思如此深沉。对于我的不满,隐藏了这么久这么深,我居然没察觉。
也许不是没察觉,而是我根本没在意。
是他傻,还是我傻?
我艰难地张嘴,想告诉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却觉得说什么都没用。
「什么都不必说了。押送你的侍卫都告诉朕了,他们亲眼看到你大清早从宋长秋的卧房里出来,宋长秋还劝你,如果回宫必定后悔,还说朕不会放过你。」元辰笑得讽刺,「宋长秋说得对,朕就是不会放过你,你要为你的不忠付出代价。」
不忠?我苦笑,「陛下仅凭捕风捉影就能指责我不忠,那我凭刚才亲眼看到的一幕,能否也说陛下不忠?」
元辰愣了愣,扑哧一声笑出来,「朕是皇帝,你就是个身份卑贱的歌女,没有朕的宠爱,你什么都不是。指责朕不忠?你也配?」
他这番话如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对,他说的都是事实,我身份卑贱,我没有他的宠爱什么都不是,我不配指责他不忠。
可是,我们过往那些美好,都算什么?我茫然了。
胃里泛起一阵酸意,我俯身干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陛下,」我挤出一丝笑容,试图再做一次挽留,「我怀孕了。」
元辰怔然望着我,目光里的湖水微微一漾,逐渐幽深冰冻。「桃歌……」他沉默良久,疲倦地撑着额头,「看在昔日情分上,朕不亲自动手了,你自己想办法把这个孽种打掉吧。」
孽种?打掉?我很久回不过神来。
「你听不懂吗?」他难掩暴躁,「难道你还指望朕把你和宋长秋的孩子封个太子?」
我彻底无语。
他竟然认为我腹中是宋长秋的孩子。
我看着他,依然澄净的星眸,依然清俊的容颜,他依然是他,一切都没变,可我为何感觉自己不认识他了?
还是说,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二十二)
罗玉送我回清越宫,一路上他神情古怪,欲言又止。到了清越宫门口,他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娘娘,有件事儿皇上不让你知道,但奴才思忖着,还是应该告诉您。」
我疑惑:「什么事?」
「娘娘被关了这么多天,不晓得现在外头的局势。前阵子,芙蓉城民造反了!」
「什么?」
从罗玉的叙述中,我才得知,我前脚一走,芙蓉城的难民后脚就抢了兵器库,揭竿而起。仅用七天时间,队伍就从两千人扩大到十数万之众,周边州郡纷纷陷落。
「领头的,是宋长秋。」罗玉道。
难怪!
若凭一群难民一时冲动,完全不足以成事。但若有了宋长秋领头,凭他的心智和财力,想不成事都难。
宋长秋,我早知他非池中之物。这么多年,他蛰伏于芙蓉城,深耕细作,财富和势力积累到了怎样一种程度,难以想象。
他的野心,更难以想象。
这次水患,令朝廷失尽民心,却是宋长秋的天赐良机。
倒霉的是我,无端被牵连。
难怪元辰对我那么狠绝,他定是以为宋长秋造反和我有脱不开的干系。不过他也真是沉得住气,刚才和我吵了那么久,硬是对宋长秋造反一事只字未提。
为什么?试探我?也许,他心底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信任,觉得我可能是无辜的?
我对罗玉说:「罗公公,这里头怕是有误会,我和叛军一点关系都没有。」
罗玉却笑了,「娘娘,叛军所到之处,都在传唱一首歌——『所悲《云汉》诗,余黎靡孑遗……昔闻《舂陵行》,今人岂轩轾?』这歌最初是谁唱的,娘娘不会不记得吧?」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就是我这个倒霉催的家伙唱的。
当时在宋邸门前唱起这首歌,是出于对乡亲的怜悯,也怀了一丝对朝廷的怨怼。但我哪里想到,此歌的内涵,加上我的特殊身份,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煽动力,成为叛军蛊惑人心的利器。
宋长秋,他利用我。
我不抱希望了。元辰不可能再信任我。我用他最爱的歌声,祸害了他的天下。
(二十三)
十天后,元辰来到清越宫。
此时已是清冷深秋,让我感到刻骨寒意的,却是元辰的态度。
恨意满溢,怒气勃然。甚至,有一丝森寒的杀气。
如果上次他还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那么这次,他只想把我撕碎。
他捏着我的手腕,森冷质问:「陶宣同和你是什么关系?」
陶宣同,很久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我想了想,淡淡回答:「哦,他好像……是我爹。我是他女儿,陶歌。」抬起头,我居然冲着元辰笑出来。
只是因为想起当年元辰带着我离开芙蓉浦时,在马车里说:「桃歌,桃歌,歌尽桃花扇底风,好名字!」多好笑啊!
如果那时他知道此陶非彼桃,还会不会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十三年前,陶宣同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芙蓉侯身边的一个幕僚。建宏九年,因进献给朝廷的黄金成色不足,芙蓉侯被削爵除国,他一怒之下,生了造反之心。
拉起反旗的那一天,陶宣同替芙蓉侯写了一纸檄文。正是这篇檄文,让陶宣同名扬天下。
因为写得实在太好。
据说,当年芙蓉侯之所以能号召五大州郡共同作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篇檄文的煽动。
多年以后,我在芙蓉浦的画舫上唱曲儿时,还时常听到文人墨客私下称赞这篇檄文「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乃「百年第一奇文」。
奇文虽奇,芙蓉侯的叛乱却以失败告终。朝廷展开了一次大清洗,写了檄文的陶宣同自然难以幸免,连带他的家人一起,在芙蓉城被枭首示众。
官兵来抓人时,哥哥陶峥趁乱把我藏在后院废弃的井里。三天后,宋长秋把我从井里抱出来,摸着我的头轻声叹息:「可怜的孩子……」
元辰望着我的眼神渐渐陌生,他松开我的手腕,向后退了一步。
「所以,你是为了报杀父之仇吗?」
「我倒没这么想过。」我抬头望着他,「这么多年,我早都淡忘过去那些事了。」
元辰的表情,仿佛是听我讲了个笑话,「所以,你也忘了宋长秋是芙蓉侯的儿子了吗?」
我茫然,「什么意思?」
元辰怒道:「还装无辜?你们俩,一个是芙蓉侯的儿子,一个是陶宣同的女儿,伙在一起,到底想干什么?」
我真的是蒙。我知道自己是陶宣同的女儿,但我不知道宋长秋是芙蓉侯的儿子。芙蓉侯不是姓元吗?
哦对,芙蓉侯曾有一个宠爱的夫人姓宋。
宋长秋从来没跟我透露过他的身份,相处这么多年,我简直对他一无所知。
但我这么解释,元辰能信我吗?我要是他,我也不信啊。我和宋长秋,一个是逆臣的遗孤,一个是反贼的独子,我俩凑一块儿,在芙蓉城灾民眼里就是一对完美的救世主。
果然,元辰说:「宋长秋以芙蓉侯和你这个陶氏遗孤的名义,策反了芙蓉侯的旧部,五大州郡也反了,幽京快要守不住了……『昔闻《舂陵行》,今人岂轩轾?』桃歌,你和你父亲一样,天生就是蛊世诬民的逆贼!」
我沉默很久,才艰难地说:「事到如今,我知道自己错了。不该私自回芙蓉城,不该与宋长秋有来往,更不该唱那首歌……陛下,我对不起你,你希望我怎么做?」
元辰稍稍平静了些,问我:「当年宋长秋把你送给我,有什么目的?」
我实话实说,「是你向他要的我。」
「你!」元辰气急,反手就是一巴掌。力道没收,我瞬间翻倒在地。
他好像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眼里狂躁的怒火稍稍弱了些。
「元辰,」我哽咽着唤他的名字,「从小到大,我没想过找谁报仇,我只想好好活着。我们一家的悲剧,要问是谁的错,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切与你无关,无论遇到你之前,还是遇到你之后,我从来没想过报仇的事。」
元辰看我的目光有伤感,也有怀疑。
「我喜欢你啊,是真心喜欢,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他却只是黯然,疲倦地说:「桃歌,我曾经也喜欢你。可是现在晚了,说什么都晚了。」
(二十四)
砰!门被人大力推开。
森寒的夜风将帘绡席卷而起,杨太后带着人走进来。
她身后的侍卫上前,把我扯起来,接着几个狠重的耳光落在我脸上,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荡幽黯的房间里。
我眼前一阵花白,几乎跪不稳,口中泛起咸腥。
杨太后望着元辰,恨恨叹息:「辰儿,当初本宫要杀她,你拼死阻止,现在可后悔?」
元辰垂首,默然不语。
杨太后伸出丹蔻鲜妍的手指,指着我怒斥:「陶贼余孽!你自进宫以来,皇上可曾亏待于你?你竟包藏祸心,狐媚惑主,媾贼窃国!不杀你,不足以慰我大燕先祖,不足以安我百年社稷!把她给我拖出去,杖死!」
几个侍卫架起我,粗暴地把我往外拖。
我勉强回头,望着元辰。他淡漠地站在暗影之中,老僧入定一般,对周遭之事恍若未觉。
他们剥去我的外衣,把我面朝下绑在长条凳上。
燕宫的杖刑,我是略知一二。此种刑罚,是以木杖击打受刑人的腰、臀、股,一时难以毙命,只能苦苦煎熬,直至筋脉尽断活活痛死。
我不禁有些感慨。早知有今天,还不如当初被装在麻袋里乱棍打死,至少还算痛快。
两个虎背熊腰的侍卫执着长木杖,步履沉稳地走过来。那木杖跟我的大臂一般粗,只要在我腰上来一下,我就该和腹中的「孽种」告别了。
有点舍不得。
这孩子是我和元辰走到这一地步,最后的一点牵绊了。
被幽禁的这些天,我无聊至极,就在脑海中一遍一遍描摹这孩子的模样。现在回想,却只剩模糊的轮廓,唯一清晰的,是一双清澄如水的星眸,像极了元辰。
我闭上眼。
(二十五)
木杖最终没有打下来。
元辰制止了行刑。
他从殿中走出,神色已恢复平常。
杨太后气极:「你还想护着她?」
「不。」元辰淡淡瞥我一眼,对杨太后说,「母后,她是宋长秋的人,留她再活几天,还能派上用场。」
杨太后没说话,她在犹豫。
元辰回身对罗玉吩咐了几句,罗玉应了,匆匆离开。
不一会儿,罗玉回来,端着一个碗。
元辰示意侍卫将我松绑。他双手负后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我的目光已不带什么情绪。「桃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的罪源于你这副歌喉,朕今天就帮你断了这罪恶之源。这碗哑药,你自己喝了吧。」
罗玉上前,将手中碗朝我递来。
我心说这是什么逻辑?你家王朝遭遇危机,罪恶之源是一个歌女的歌喉?
我向后退一步,摇着头说:「我不喝。」
罗玉劝我:「娘娘,皇上让您喝,您就喝了吧。否则奴才们就要喂您喝了。」
我不喝,我死也不喝。你们自己无能,赈不了灾,平不了叛,拿我出气,歌喉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如果以后都不能唱歌,我该怎么活?
我趁人不备,挣脱看管,跑出院子。
却很快被人截住,反剪双手押回来。
我愤然望着元辰,「这么惩罚我,有意义吗?」
元辰答道:「朕喜欢你的歌声,但朕不喜欢你用歌声蛊惑人心。朕喜欢你,但朕不喜欢你做逆贼。」
「我不是逆贼!!」我朝他喊道。
侍卫按着我的肩膀,迫我跪倒在地,捏着我的下颌,逼我张嘴。
罗玉端着碗靠到近前,我闻到了一股腥苦刺鼻的气味。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我最爱的苏幕遮,初遇元辰唱的苏幕遮,从今以后再也唱不了了?
苦涩的药水灌入我的嘴里,流入我的咽喉。喉头瞬间灼烧起来,痛得钻心。
他们将我松开,我软倒在地,剧烈咳嗽,口中喷出星星点点的殷红。
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声,又咳几下,连气声都发不出了。
杨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把她关起来,面壁思过,听候处置。」
说完,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元辰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再看我一眼,拂一拂袖子,紧随太后离开。
阴云漫卷,遮蔽了天边残月。漫长的夜,来临了。
(二十六)
昨夜,嘉宁元年的第一场雪浩浩荡荡自九天而来。
清晨,我站在回廊下看雪。入眼皆是素银的光景,远处宫阙的飞檐翘角覆着白雪,几棵老槐在院中孤零零地相对守望。雪像一个棉篷罩在槐树的冠子上,像一朵白云做的花,美得素雅而淡远。
四周很静很静。耳边只有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整个燕宫都安睡在这个慵懒的冬天,没有纷扰,没有危机。
两个多月过去,曾经逼近幽京的叛军并没有出现,也没有重现前朝史书中叛军攻入皇宫烧杀劫掠的画面。这深宫楼台依然富丽安宁,昭示着大燕江山依然稳若磐石。
仿佛只有我被牺牲了。
我这个哑巴,被幽禁在清越宫里,日日夜夜,死一样沉寂。
如果不是每隔两天有人来给我送衣食,我会以为自己已被人忘却。
我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细嗅皓雪的清芬。
隐约听到鹿皮靴子踩在松软雪地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我睁开眼,看到宫院门口立着一个颀俊的身影。
是元辰。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过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他瘦了,负手站在那里,像一株孤绝傲兀的松。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他的目光平淡如水,我想我的目光也无波澜。
一阵风卷着雪雾吹过,他缓缓迈步,朝我走来。
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我抬头看着他,他逆着光,光影在棱角分明的脸廓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我转过头,继续看廊外的雪景。
「外头这么冷,回屋去吧。」他说道。
(二十七)
殿里虽清寂,但很温暖。入冬以来,我怕冻着腹中的孩子,炭火日夜不断。元辰一进来,就热得脱掉大氅,只着一件月白的家常锦衣,倒是随便得很。
他在窗边软榻上斜斜一靠。很习惯很熟稔的动作,仿佛光阴又回到了从前。
可到底不是从前。从前我会拿来琵琶,给他唱曲听,看他安宁睡去。
如今我只是默默坐在一旁,做一个消停的哑巴。
我从芙蓉城带来的那把琵琶,是宋长秋送我的礼物,陪伴我很多年了,前段时间被我当柴烧了。
图个彻底清静。
元辰双手枕头,星眸半睁,懒洋洋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看谁先用眼神杀死谁。
小时候我和哥哥常玩这样的游戏,一动不动盯着对方,谁先忍不住笑了,谁就输了。
最后元辰输了。他扑哧一声笑出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挑眉。奇了怪了,他不是恨死我了吗,看着我这张脸,居然还笑得出来?
反正我看着他那张脸,打死我都笑不出来。
他居然笑得停不下来,越笑越厉害,笑得胸膛剧烈起伏,眉眼弯成了月牙。只是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并没有笑意。
有病,这人有病。
过了一会儿,元辰才终于收了笑,望一眼罗玉,罗玉就把早已准备好的纸笔铺在我面前的矮几上。
元辰悠悠道:「宋长秋一败涂地,退守芙蓉城负隅顽抗。若是派兵围城,只怕芙蓉城里的百姓要遭殃。」他坐起来,手指在白纸一角轻轻叩了两下,「要不然,桃歌给宋长秋写封信吧,劝劝他,别死扛了,若是主动投降,没准还能留条命。」
末了,他又意味深长地补一句:「他肯定听你的。」
要我给宋长秋写劝降书?
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拾起笔,蘸饱墨,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了一阵,拈起纸,朝他甩过去。
他接过细览,眉头倏然蹙起来。
纸上只有两行字:
长秋郎君如晤:分别数月,君之音信久杳,妾甚思念君,劝君速降,生死无论,妾与腹中之儿,决意相随。桃歌谨启。
元辰的脸色越来越低沉。
我心说,气不死你。
「生死无论,妾与腹中之儿,决意相随……」元辰缓缓念完,抬眼望向我的肚子,目光中似有冰凌划过。
我心中一紧,往后缩了一下。
元辰微勾唇角:「你怕什么?」
他凑近我,在我耳边轻语:「等朕杀了宋长秋,就送你和他相会,帮你们一家三口团圆。」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炭炉里,起身离去。
(二十八)
之后,元辰每隔几天就来一次,用各种理由找碴儿。
我能应付他的唯一办法,就是沉默,无视。
又不敢像上次那样把他惹得太急,怕他冲动之下又整我。
有几次,他看我被气得不轻,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像个做了坏事的顽劣少年。
有一天晚上他来时,带着一身酒气。
想到他上次喝醉酒干的混事,我就有些烦。
他扶着我的肩,醉意朦胧地说:「桃歌,给我唱曲听吧。我要听苏幕遮。」
我心头骤然一堵。
之前他想尽办法气我,却也没有这么揭过我的伤疤。
他要听曲,还要听苏幕遮,他怎么不去死?
他蹙眉,手指拂过我的眼角,「桃歌,你怎么哭了?」
我生气,我真的好生气。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跑不掉,也不想死,被欺负被羞辱,只能默默忍受,连骂都没法骂一句。
可我真的快忍不住了啊。
元辰看我哭得更厉害,忽然把我紧紧抱住,低声安慰:「桃歌,不要哭了,我错了。」
他的反应让我倒很意外。
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他居然还会愿意抱我,还会说我错了?这是喝了多少酒啊,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这句虚情假意的话,让我更心塞。
却哭不出声,只是无声抽噎。
「桃歌,我都是故意的,就是想看你气得不得了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元辰苦苦一笑,「那天让你给宋长秋写信,也是故意气你。没想到,你把我气得更狠,气得我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我心里说,您活该。
他抚着我的头发,闷闷地说:「桃歌,我本来该恨你的,可不知为什么,恨着恨着就不恨了,愈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就忍不住来看你,看到你又忍不住气你……」
恨着恨着就不恨了?别啊,我还恨着你呢!
元辰见我反应冷淡,又说:「桃歌,我知道你恨我。那碗哑药……」他喉头哽了哽,「太后和宰相都想让你死,如果我不那样做,他们怎么肯放过你?」
我惊诧。乖乖,原来他还是在救我了?
他们这些权贵的小九九,我还不了解?就是事儿闹大了,自己担当不了,就把我这个小人物揪出来,告诉所有人:看,就是这个女人,反贼陶宣同的女儿,扮作歌女潜伏在皇帝身边,与宋长秋里应外合,妄图颠覆我朝基业。现已将她拿下,酷刑伺候,绝不姑息!
这锅甩得,非常流畅。
「桃歌,我只是想不通,我那么喜欢你,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心里只有宋长秋?」元辰埋首在我颈间,沉沉叹息。
我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凉了下来。
说了那么多,到头来,他还是不相信我。
我一把将他推开,他猝不及防,被我搡得向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被椅子绊倒。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突然冲过来,扣住我的肩把我抵在墙上,重重欺身,低头吻住我的唇。
他的唇滚烫火热,我像被烫了一般悚然颤抖,用力推搡他,可他的胸膛坚硬如铁,轻易便溶化了我的力道。
我心头一阵厌恶,狠狠咬住他的唇。他骤然吃痛,立即松开我,扬起巴掌怒喝道:「放肆!」
巴掌最终没有打下来,他咬牙指着我:「不知好歹!」
我戒备地望着他,像一只受伤的猫。
他气得浑身颤抖,却没对我做什么,摔门而去。
我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扶着腰坐下来。心口像被捶过一样疼,脑袋一片空白。
(二十九)
那天之后,元辰再没有来过。不来也好,我不想见他。
过了一段时间,内务府派了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来侍奉我。
这小宫女名叫雨瓷,官宦人家出身,父亲获罪被杀,她被没入奴籍。从小就是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命,干起活来还没我利索。
现在,我除了要照顾自己,还得照顾她。
元辰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雨瓷虽然手脚笨,但耳聪目明,最擅长打听小道消息。
每天她出去逛一圈,回来就把宫里宫外的各种新鲜事告诉我,从她的口中我得知,叛军在芙蓉城抵抗了四十多天,最终出城投降。
和十多年前一样,嘉宁元年的这场叛乱,以元氏的彻底胜利而告终。
(三十)
正月一过,春意便浓了起来。
我近来总是没有精神,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愈发乏力贪睡。傍晚,我吃过晚饭早早就寝了,正迷糊着进入睡梦,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震得窗纸呼呼颤抖,把我从梦中惊醒。
炸雷一声接着一声,我想喊雨瓷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却用尽力气也喊不出声来。小腹蓦地传来一阵抽痛,我惊惶之中去抓床帏,却一把抓空,翻落到床下。
窗外闪闪烁烁的天光如雷霆闪电,照得屋内有如幽冥鬼域。
肚子难受得厉害,我没法挪动,只能倚靠着床腿坐在地上,不断深呼吸,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雨瓷才回来,发现我摔倒在床下,这才慌了神。她把我扶上床,忐忑地问:「娘娘,要不要去叫太医来看看?」
我摇头,静静看着她。她和我相处久了,很能读懂我的眼神,知道我在问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她答道:「天正殿在放礼花。」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叛军打进来了呢……
为什么要放礼花?新年已经过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要这样隆重地庆祝?
雨瓷见我还盯着她,嗫嚅道:「呃……皇后娘娘今日诞下皇长子,皇上龙颜大悦,放礼花庆祝。」
我一愣。曾经那么孩子气的元辰,也终于做了父亲了。
我能想象到,他笨拙地抱着婴孩,眼里温柔如水的样子。
我又忍不住想,等我的孩子生下来,元辰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三十一)
做了父亲的元辰,不再是个只能活在杨家人阴影下的孩子了。
他罢了舅舅杨孚的宰相之位,把杨太后幽禁在后宫,不许她再干涉朝政。朝廷也经历了大换血,许多先帝旧臣被迫致仕,台署要职皆由元辰的心腹接替。
大燕朝,真的是他的天下了。
雨瓷告诉我,人们都在说,新帝乃明君。
她说这话时,窗外两只雀儿正在半空互相追逐。一只体态轻盈、东飞西躲,另一只紧追不舍,还叽叽喳喳地叫嚣着。过了一会儿,两只雀儿并肩停在树枝上,转动着小脑袋替对方梳理羽毛。
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东宫,某个贪玩的少年天天追缠着我,要我给他唱歌听。他就像一只烦人的雀儿,又聒噪又难缠,现在想来,却是那么令人怀念。
今天身体很不舒服,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午饭也没吃,我就上床休息去了。
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醒来时,发现元辰坐在床边,盯着我。
我想说「你来干什么」,张开嘴却出不来声。既然不能说话,我就懒得理他,呆呆出神。
最近,肚里的孩子异常安静,不动不踢,我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我突然意识到,元辰至今没有正视过我肚里这孩子,他至今不承认这是他的骨肉。
元辰也不说话。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龙冕垂下的珠玉挡住了他的脸。
许久许久,久到外面的天光都暗了,元辰终于开口:「明天宋长秋就要被处死了,你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他见我脸色不好,蔑然一笑:「是宋长秋提出要见你,朕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能见的。朕倒想让你好好看看,你心里那个『长秋郎君』现在的光景有多惨淡。」
我皱着眉,不知是因为听了他的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身体的不适又加重了,此时心口很堵,喘不上气,胃里翻江倒海,头晕脑涨。
「你见还是不见?」元辰不耐烦了,「不见,朕就走了。没空在这儿跟你瞎磨。」
我望向他,点点头。
我要见宋长秋。
(三十二)
宋长秋站在牢房中央,抬头仰望悬在高墙上的一个小小窗洞。那窗洞只是个摆设,黑黢黢的洞口透不进一丝光,只有冷风裹挟着腐臭飕飕而入。
我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都仿佛没有觉察到。很久以后才转过身,朝我微微一笑:「桃歌,你来送我了?」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这不是宋长秋,这怎么会是宋长秋呢?
芙蓉浦的宋坊主风流儒雅,仪容清俊,俘获过多少女子的芳心?
哪里是眼前这个瞎了一只眼睛,面门正中有一道蜈蚣疤痕的男人?
我很茫然。
「桃歌,」他苦笑,扯动脸上的疤痕,显出几分狰狞,「我这副样子不好看,吓着你了吧?」
他这副样子,没把我吓着,却让我心里撕扯着难受。
虽然这个人骗了我,利用了我,把我害惨了,但毕竟当年是他从枯井里把我抱出来,养大了。
「「桃歌,我想了很久,要不要见你。」他苦笑,扯动脸上的疤痕,显出几分狰狞,「见你,怕我这副样子把你吓着。不见你,又怕带着遗憾走。桃歌,谢谢你还愿意见我。」
他伸手想替我理一理鬓发,这是他以前习惯的动作。但手伸到半空,又放下了。
「很对不起,一直在利用你。桃歌,我曾经有个亲妹妹,家里出事的时候,她没能活下来。我看着你长大,把你当成我的妹妹。可你似乎没有把我当成哥哥,你曾问我知不知道你喜欢我,我当然知道,可我没法给你想要的。」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不想要。
他救了我,把我养大,我只想珍惜这条命,好好活下去。只是后来发现,我们这种人,有时候拼尽全力都没法活得很好。
宋长秋继续说道:「后来你从宫里回来了,那时我已经有了起兵的打算。我挽留你,是怕你回去以后受牵连。但你非说元辰是自己的良人,我也就信了。若非如此,我会杀了那几个大内侍卫,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回宫。当时我想,也许元辰,靠得住?」
他轻抚我的脸,「可是,关键时刻,他还是选择牺牲你。」
我听着心里发堵。这些事我根本不敢去想,想多了就怕自己受不了,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毕竟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个没出世的孩子。
宋长秋的目光落到我的肚子上,微微一笑:「桃歌,我还记得十几年前把你从井里抱出来的时候,你还是个脏兮兮、只会哭的小不点,转眼你也要做娘了。」
做娘?其实我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做歌女,做皇妃,做逆贼……这辈子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我自己能够选择的。
我低下头,长久以来积攒的委屈汹涌澎湃,在胸臆之间泛滥。
「可是,桃歌,」宋长秋又说,「日子总要过,人总要活下去。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元辰依然可以是你的良人。你自己好好活,其他的,随它去吧。」
我想问他,那你呢?
他看懂了我的心思,「时至今日,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曾后悔。我活着就是为了复仇,我行动了,也得到了结果,圆满了。唯一遗憾的,是害了你,真的很惭愧。」
我向他摇摇头,想告诉他不必这么想。我们都是被命运裹挟的人,做到事事圆满,太难了。
不过我不会像他一样为了复仇而活,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只要还不至于活不下去,我就会隐忍克制,就像宋长秋说的,「人总要活下去」。
我离开牢房,走了几步,突然心里难受得紧,回头看了一眼,宋长秋站在铁栅门之后,依然是清雅淡漠的气度,仿佛还是芙蓉浦那个风采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他朝我笑了笑,挥挥手,「去吧,桃歌。」
(三十三)
回宫的路上,我和元辰同乘一辆马车。
牢房有暗窗,宋长秋说的所有话元辰都能听到。于是他现在的表情很怪,像是如释重负,又带着些懊恼。
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他终于说话:「你看到了吧?宋长秋只把你当妹妹看,而且还利用你。」
我无动于衷,他继续追问:「宋长秋说的是真的吗?我是你的良人?」
我不想理他,我现在不舒服,很不舒服,心口闷得厉害,肚子一阵阵抽痛。
元辰也看出我不太对劲,蹙额道:「你怎么了?」
汗顺着额头往下淌,肚子的疼痛愈发尖锐,我抓住元辰的手腕,一遍遍向他做口型:「疼,疼……」
「肚子疼?」元辰慌道,「要生了?」
要生了?我不知道。孩子还不到八个月啊。
又一阵剧痛袭来,我一下子跪倒在地。
元辰赶忙将我扶起来,让我倚靠在他身上,一面推开车窗,吩咐随从:「加快速度回去!叫太医去天正殿候着!」
回过头,他大惊失色:「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我迷迷糊糊地低头,发现下裳都被鲜血浸透了,还有一缕鲜红顺着腿流到了车厢地板上,蜿蜒曲折地向前延伸。
「桃歌,你别吓我啊……」元辰的声音都颤抖了。
腹中像是有一双手在撕扯,我痛不欲生,狠狠咬着嘴唇,无助地哭泣。
「桃歌,桃歌你不要咬嘴唇,都咬出血了!」元辰脸色煞白,把胳膊伸到我嘴边,「咬住我!」
既然他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我使出全力咬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肉死死嵌进牙齿中。带着恨的泪水掉出眼眶,落在他的衣袖上。
他闷哼一声,硬是挺着没缩手。
咬得牙齿都酸痛了,我才松口,腹部那阵恐怖的疼痛稍稍过去些,我长舒一口气靠在他身上。
「小混蛋,咬得这么用力,肉都快给我扯下来了,你这是趁机报复啊。」元辰郁闷地抱怨,却把我揽得更紧。
又一阵更猛烈的疼痛袭来,我浑身止不住颤抖,汗水湿透了衣衫。
「马上就到了,你再挺一挺……」元辰强作镇定地安慰我,汗出得却比我还多。
马车直接到了天正殿。
元辰把我抱进殿中,放在龙榻上,用衣袖擦拭我额上的汗水。我已经疼得虚脱,鲜血很快浸透明黄的锦衾。
「陛下,这里交给太医和稳婆吧。」罗玉小心提醒元辰。
元辰赶忙让开,让太医和稳婆上前来。
太医把住我的脉,眉头却越蹙越紧,与稳婆低声商量着什么。元辰急道:「怎么了?」
「陛下,情况不大妙……」
「不就是早产吗?」元辰有些恼怒,「当年太后生朕的时候,也是早产,不也母子平安吗?」
「陛下,宸妃娘娘这状况,不只是早产那么简单……」太医慌忙解释。
「管它简单复杂,朕就要一个结果:平安!」
「是……」
元辰看了我一眼,又低声吩咐稳婆:「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务必舍孩子,保大人。」
太医说:「皇上,天正殿是您的寝殿,不宜作产房,要不……将宸妃娘娘移至偏殿生产。」
「别啰唆了,朕命令你们就在这接生,一刻都不许耽误!」元辰吼起来。
「是,是……」太医连声应着,「那请皇上先出去吧,留两个宫女在此搭把手就行。」
元辰想了想,又来到床前,俯身在我耳边低语:「桃歌,你一定要好好的,别出什么事,否则朕可不认这孩子。」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脸,起身出去。
(三十四)
真的不太顺利。
从前半夜到后半夜,剧痛如狂风暴雨,一波又一波,密密匝匝地袭来。我有时疼晕过去,被稳婆用凉水激醒,接着又是一阵刮骨剜肉的痛。
后来,我完全没有力气了。血也流得太多,四肢冷得没有知觉。
稳婆还在安慰我:「胎位不太好,娘娘要努力啊,快成功了!」
在我用尽仅存一丝力气之后,感觉身体一空,疼痛倏然消失。
我彻底虚脱,连喘气都没有力气了。
迷迷糊糊地,看见稳婆抱着一个红通通的小婴孩,喜笑颜开:「恭喜娘娘,是个小公主!」
我虚弱地笑了,抬起手,想让稳婆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却发现稳婆神色不太对。
「怎么不哭呢……」稳婆嘀咕一声,倒抓婴孩的脚踝,啪啪在她屁股上打了几下。
孩子还是没有动静。
太医立即冲过来,把孩子平放在案上,用银针扎她身上的穴位。扎了一会儿,太医的脸色愈发苍白,稳婆朝我这边担忧地望了一眼。
我强撑起身体,翻身下床。
脚一着地,双腿竟虚软得毫无知觉,我一下子摔倒在地。
宫女连忙扶住我,劝我回床上。我不肯,用力挣扎,折腾了这么久,流了这么多血,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蛮力,将宫女一把推开,往孩子所在的方向爬。
宫女又来拉我,我发狂地撕打她们,一个宫女被我推得向后跌倒,撞到了木架上的花瓶,花瓶落地,发出凄厉的碎响。
门推开,元辰闯进来,不明所以地看看我,看看躺在那里一声不响的孩子,又看向太医。太医扑通跪下,颤声道,陛下,小公主生下来无法呼吸,臣竭尽全力,奈何无力回天……
稳婆也跪下,不住地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小公主不足月,先天不足加上难产,奴婢真的尽力了……」
元辰深吸一口气,走过来将我抱住,低声说:「桃歌,你冷静点,先回床上去。」
他看似镇定,声音却在颤抖。
我执着地朝孩子伸着手,稳婆犹豫着要不要把孩子给我抱过来。
元辰却高声命令稳婆:「还不抱公主去喂奶?」
稳婆赶忙用被子把婴孩一包,匆匆出去。
不要!不要抱走孩子!我发狂地挣扎。
元辰箍住我,柔声哄慰:「桃歌听话,先休息休息,等身子养好了,再把女儿抱来给你看,好不好?」
当我是傻子吗?当我是傻子吗!
我一甩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清脆的响声,惊呆了所有人。
元辰呆愣了很久,眼眶红得充血,最后他低下头,沙哑地说:「桃歌,你要打就打吧,只要你能好过点。」
我捂住胸口,垂下头,无声恸哭。这一生经历了许多,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却从未如此绝望过,从未如此哀凉过。
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就像用钝刀一下一下剜我心头的肉,痛彻心扉!惨绝人寰!
元辰紧紧抱着我,我贴着他的胸膛,感到他在抽噎。
「桃歌,孩子还会再有的……」他声音哽咽,「以后,我们生很多很多孩子,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就要我的女儿,还我的女儿!
天亮了,晨曦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半透明的翠屏之上,屏上的交颈凤凰沐光浴火,振翅欲飞。
可我过了这一夜,掉入一场永远的黑暗。
(三十五)
我的孩子死了。
元辰始终不肯让我看她一眼,他说怕我看了,留下了印象,一辈子都是噩梦。其实他多虑了,我已经陷入了一场永不完结的噩梦,从此,走不出来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作为一个女儿,我没有父母。作为一个妹妹,我没有哥哥。作为一个歌女,我没有歌喉。作为一个女人,我没有良人。作为一个母亲,我没有孩子……
元辰握着我的手说:「桃歌,你还有我。」
我茫然看了他一眼。可是元辰,我不需要你了。
「桃歌,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元辰眼圈红红的,「你哭也可以,闹也可以,打我咬我都可以,但你不要总是这样一种眼神,我受不了……」
我忽然对他好厌恶,他根本不理解我的痛苦。
他并不关心我们的孩子,从她怀在我肚子里开始,他就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他自己的孩子,从没对她倾注过父爱,她的夭折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反正他还有皇长子,还有很多女人替他生很多很多孩子。
他总是不用费很大力气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费尽心力争取的东西,没有一样能在我手中留住片刻。
然后他还要对我说,你不要这样,不要那样……
我也不想这样不想那样,可是我遇到的这些都是什么?
想想当初在狱中见宋长秋的时候,我还告诉自己要忍下去。可是现在——
我从一个低谷,跌进了更深的深渊。
我掩住脸,愀然哀泣。
元辰在一旁默默坐了很久,起身离去。
(三十六)
元辰再来时,抱了一个婴孩。
他把婴孩放在我怀里,说:「桃歌,以后这就是你的孩子。」
这是个男婴,很软很小的身体,粉桃一般的小脸,一双清亮乌黑的星眸纯净无垢,好似一块未经雕琢的黑曜石。
他躺在我怀里,小手在我胸前蹭,我捏一捏他的小手,他咿呀一声笑了。
元辰笑道:「你看,多可爱啊,你喜欢不?」
屋外忽然传来哭闹声,有个女人凄惨地哭喊:「陛下,把臣妾的孩子还给臣妾吧!臣妾不能没有他啊!」
元辰烦躁地吩咐旁人:「还不快把杨妃带回去,休教她在此胡闹!」
我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我怀里抱的是皇长子。
那双比星辰还明亮的眼睛,分明是元辰的翻版。
元辰他究竟在想什么?把别人的孩子抢来给我,就皆大欢喜了吗?
只是让另一个母亲再尝一遍失去孩子的滋味罢了。
屋外那个哭喊的女人,她的父亲被罢黜,姑母被幽禁,她自己刚刚从皇后被废为妃,境况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把皇长子递还给元辰。他有些失望,让奶娘将孩子抱走,在我身边坐下,无奈道:「桃歌,这么多天了,我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
你想让我开心?可你就是我烦恼和痛苦的根源。
我在纸上写道:「不要来找我,让我自己静几天。」
元辰颓然一叹:「好吧,我就不在你面前烦你了。哪天你要是想通了,一定要找我,我总等着你。」
他凑近我,想亲吻我的脸,我往后躲了躲,他动作一僵,眼中闪过哀伤的波光。
(三十七)
我让雨瓷叫来了那天为我接生的稳婆和太医。
他俩战战兢兢,以为我要和他们「秋后算账」。雨瓷道:「娘娘请二位来,是有一些事想再问问。二位请坐。」
在椅子上坐下,太医问道:「不知娘娘想知道什么?」
我向雨瓷点点头,她就按照之前我在纸上给她交代的,细细问起来。
「娘娘身体一直康健,为何突然早产?」
太医答道:「娘娘多日忧思郁结,致肝失疏泄、气机郁滞,动了胎气。后来骤然受到刺激,便引发早产。」
稳婆又补充道:「早产并非没有任何征兆,娘娘在前几日已经感到身体不适了吧?」
我想了想,确实如此。那几日我总是恶心乏力、头晕脑涨,可心情实在烦乱,并没有把这些征兆放在心上。
雨瓷又问:「当日小公主生下来,为何无法啼哭,以致窒息呢?是因为早产吗?」
「这……其实并非因为早产。」太医捋着胡须道,「不瞒娘娘,臣事后仔细检查了小公主的遗体,发现小公主的肺腑在胎中便发育不全,在母体中尚能存活,一旦离开母体,即便足月,也难存活。」
我叹息。原来这个孩子很早就注定要离开我了。
「不过,究其原因,应该并非偶然。」太医忽然补充道,「娘娘在初孕时,是否服用过某些烈性药?」
我一愣,与雨瓷对视。
雨瓷很聪明,转过头告诉太医:「娘娘服用过哑药……」
「呃……」太医摸摸脑袋,有些尴尬,「那便是了。那哑药毒性极烈,虽不伤及母体性命,但对胎儿的脏腑有极大损害。」
我撑住额头,觉得很无力。
元辰那碗哑药,毁了我的嗓子便罢了,还害了我的孩子。
太阳穴突突地跳,心中的恨意骤然膨胀,燃起无处宣泄的怒火。我再也忍不住,用力一扫桌案,把茶具全都掀到地上。
我拾起一片尖利的碎瓷,跑出清越宫,直奔宝福宫。
宝福宫,是杨妃的居所。
宝福宫里,没有人阻拦我,宫人不明所以,不知道我来干什么。杨妃此时不在,我在偏殿的卧房里,看到了一个婴孩床。
我冲过去,抓起床上的皇长子,用手中锋利的碎瓷片抵住他柔嫩的脖子。
我要让元辰也体会一下自己的骨肉被人害死的滋味。
宫人都吓傻了,想上前抢孩子又不敢靠近,顿时乱作一团。
皇长子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乌黑的瞳仁安静地望着我。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别过头,捏紧了手中的碎瓷片。碎瓷片割破了我的手,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我却迟迟下不了手。
不一会儿,杨妃赶回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元辰。
看来,这两人刚才就在一起。
杨妃看到眼前一幕还有地上的血,登时就疯了,要冲上来跟我拼命。
元辰把她拉住,「血不是睿儿的,你不要冲动,小心她真伤了睿儿!」
杨妃这才冷静下来,狠狠盯着我。
元辰把她拉到身后,「这里交给朕,你不要添乱。」
杨妃不敢不听从,抹着眼泪站在他身后。
元辰望向我,「桃歌,你是想让睿儿给咱们的女儿抵命吗?你想杀,就来杀我吧,睿儿是无辜的。」
我想对他说,杀你是便宜了你,眼看着自己在意的东西当场破碎,才是最最痛苦的。
我把手中的碎瓷片捏得更紧。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淌,打湿了皇长子的衣襟。
他不太舒服地挣扎了一下,我把他搂得更紧,碎瓷片离他的脖子更近。
「桃歌,我明白了。」元辰盯着我的眼睛,「你是想让我体会一下失去孩子的痛苦。」
他目光苦涩,「难道你以为,咱们的女儿死了,我不痛苦吗?」
这时,一旁的罗玉插嘴道:「娘娘,您真的错怪皇上了。小公主逝后,皇上亲自为她下葬,又在佛前诵经三个昼夜,超度公主的亡魂。到现在,皇上每日还在斋戒,祈祷公主能早日转世投胎。就在刚才,皇上还在经堂为公主祈福呢。」
我笑了。祈福有什么用,你念经能把她念活吗?她活着的时候你不用心对待她,死了却假慈假悲。何况,我从来不信人死了还有什么亡魂和来世!
皇长子被我禁锢得久了,很不舒服,小嘴一撇,哇哇哭起来。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皇长子的小脸上,和他的眼泪融在一起。
我的手一松,碎瓷片落在地上。
宫人赶忙冲过来,把皇长子从我怀里夺走。
我蹲下,抱着膝盖,泣不成声。
元辰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柔声说:「桃歌,把手包扎一下吧,还在流血。」
手在流血算什么,你看到我的心在流血吗?
元辰,我心上的每一处伤口,都是被你一刀一刀扎的。
(三十八)
那天之后,我平静了许多。
忽然就想通了。世间平衡之道,无非得失之间。得到了一些,总要再失去一些。老天爷不会特别偏爱谁。我失去了亲人,得到了宋长秋十年的养育之恩。我得到了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的眷顾,就会失去歌喉、孩子、快乐……还有希望。
不过……我仔细盘算了一下,好像失去的东西有点多了啊。
算了算了。至少我曾经得到过也失去过,爱过也恨过。不亏了。
想通了这一点,再面对元辰,我也能平和了。
元辰很高兴,又很忧虑。他说:「桃歌,看到你终于好起来,我好高兴。可是我总觉得你变了,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了,你还是我原来的桃歌吗?」
我还是我。变的不是我,是我们。
我侧身躺在床上,元辰试着触碰我,见我没有抗拒,就从我身后小心翼翼把我搂在怀里,告诉我:「近日我颁布诏书,悬赏天下名医,我要治好你的嗓子,一定要治好。」
「桃歌,那时我是气疯了,一心只想着毁了你,来平息我的恨意……可当我再也听不到你的歌声,当我看着你一天一天沉默下去,当我听着你压抑的哭泣,我才明白什么叫作悔不当初!桃歌,我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
说到最后,元辰的声音渐渐喑哑低弱,只余叹息。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颈侧,带着小心翼翼的愧疚,还有灼热的眷恋。
以前,我的身体很敏感,只要他亲吻我的颈侧,我的呼吸就会加速,身体就会发烫。可今晚,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呼吸平稳,肌肤冰冷。
元辰也察觉到了,轻叹一声,为我盖好被子,柔声说:「睡吧……」
我很快睡着,一夜无梦。
(三十九)
四月二十六,是我的生辰。
元辰精心准备,在清越宫摆了丰富的晚宴,又请来北疆戎奴的戏班子,唱唱跳跳倒也热闹,静寂了很久的清越宫,也终于回来一些人气。
元辰很有兴致,喝了点酒,指着一个正在弹唱的戎奴歌女,对我说:「她唱得好是好,可与我的桃歌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我的桃歌唱的曲儿,是世间最妙的天籁。」他望着我,眼神痴缠,让我想到了很久以前芙蓉浦夏夜的画舫上,那个痴痴听我唱歌的年轻公子。
我朝他笑一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以前他不让我喝,如今他不管我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晚宴结束时,我也有些醉了,却不想睡,就坐在露台上,靠着元辰的肩膀,看月亮。
元辰满足地叹息:「桃歌,还记得吗?我说过,你就像那天边的月亮。在你这里,再喧闹的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给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我接过一看,是一副杏黄色的玉轴圣旨,镶金绫锦提花翻飞,富丽堂皇。将圣旨展开,白纸黑字登着一篇皇后册文。
元辰要立我为皇后。
我的指尖扫过绫锦上的祥云瑞鹤和帝王玺印,差点笑出来。
倒不是高兴,只是觉得搞笑。我这命贱的人,贵妃命都消受不起,要是当了皇后,还不知道能活几天。
我起身走到屋里,来到书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我很少写字给元辰,平日里他说什么我都不太有反应,有时他难免尴尬无聊。于是这次他很高兴,赶忙来看我写了什么,上面就六个字:「我想回芙蓉浦。」
元辰笑道:「好啊,我把朝政安排一下,就陪你回去看看。」
我又写道:「我不想回宫了。」
他的笑容僵住了,飞扬的眉眼渐渐沉郁,「你不想回宫了?什么意思?」
我放下笔,与他对视。我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决绝。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不行。离开我,你想都不要想。」元辰抢过我写了字的纸,一把撕碎。
我还是那样盯着他,他也狠狠盯着我。
又是那个游戏,看谁先用目光杀死谁。
元辰的目光先是很坚决,尔后变得苦涩。到了最后,他的瞳仁蒙上了淡淡岚烟,凄迷一片。
「桃歌,求你……」他的语调在颤抖。
我又铺开一张纸,写道:「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元辰一愣,「桃歌,你明知,我不能……」
我笑了笑。我逗你玩儿的,元辰。你走了,难道要让不满半岁的皇长子来治理天下?女人和江山谁更重要,你是最明白的。
元辰容颜苍白,如覆冰雪。他的喉头哽了哽,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桃歌,别走,我怕孤独……」
他这句话,让我回想起初识时他给我讲的笑话:「我九岁那年,在御花园里捉到一只蝉,悄悄把它养在罐子里。这只蝉和别的蝉不一样,它从来不叫,一直安安静静待在那里,我觉得它和我一样孤独,身处繁华的夏天,心里却又冷又寂寞。我把它当成朋友,把心里话都对它说,说了一整个夏天……后来奶娘发现了,告诉我,它早都死了……哈哈哈哈!」
元辰,那时我就知道了,你很孤独。
高处不胜寒。你站在九重宫阙之巅,寒风扑面,没有人能陪着你。古往今来的明君,谁不是落得个孤家寡人、形单影只?
我曾妄想做陪伴你的那个人,在每个黧黑的夜,用歌声为你揽一束月光。但后来我才明白,你的人生,我奉陪不了。
(四十)
元辰最后说,容他想想。
五天后,他召我去天正殿。
我走进东书房,见他负手站在窗边,素衣落拓,月光泻在他的身上。
「我想了五天五夜,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转过头望向我,眼里盛满细碎斑驳的月华,「桃歌,我终于明白,你是芙蓉浦自由自在的黄鹂鸟,不是温顺乖巧的金丝雀。皇宫这座金丝笼,关不住你。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他抱住我,头埋在我的颈窝,喃喃低语:「桃歌,你想走,就走罢……」
颈侧有些湿热,是他的眼泪吗?
这一夜月华缱绻,元辰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四十一)
嘉宁二年立夏的那一天,宸妃病逝。
燕帝下诏,追封宸妃为孝懿元皇后。
相比大燕朝先皇后们动辄十几个字的谥号,孝懿元三个字,似乎寒酸了不少。但其中的「元」字,又昭示着这个谥号的非同一般。
元,始也。皇帝的原配,才称得上「元」。
这是元辰在告诉我,他把我当成原配妻子吗?
谢谢你,元辰。
此时马车行驶在宫道上,前方就是巍峨的宫门。当年元辰陪着我从此门进宫,如今我独自一人从此门离开。
元辰没有来送我。确实,没有送的必要了。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我推开车窗,朝来路望去。
想再最后看一眼,这个让我喜让我悲,让我得到了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皇宫。
我看到不远处的楼阙之上,立着一个颀俊的身影。
他朝我的方向望着,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我向他挥挥手,作别我们的过往。如果我能说话,此时想对他说一声:「元辰,你要保重啊……」
我收回目光,关上车窗。闭上眼,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刚才最后的景象——
他站在那里,那么孤独,那么苍凉。
番外
(一)
嘉宁五年,六月仲夏,芙蓉城。
芙蓉浦上,丝竹悠远,精美画舫浮在江面,帘飞绡动处,才子佳人觥筹情乱。
歌女雪然抱着琵琶登上临歌台,轻捻慢拢,微启樱唇,唱出一曲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雪然懒懒唱着,美目扫过台下芸芸宾客,却只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陌生的贵公子,有着一双比江水还清澈的星眸。他坐在最近处的画舫上,端着酒,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的目光很缱绻,似夏夜的晚风。但深深望进去,却是一派深秋清冷。
在临江坊混迹了这么久,雪然见过很多男人的眼神,但这样的眼神,她还是第一次见。
有趣。
雪然的曲儿还没唱完,一个仆从模样的男人走到那贵公子身边,俯身耳语:「主子,她这会儿回家了,您现在去吗?」
「好。」他放下酒杯,站起身。
离开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临江台上的雪然,问身边之人:「罗玉,同样一曲苏幕遮,你觉得谁唱得更好听?」
罗玉笑答:「回主子,皇后娘娘当年唱的苏幕遮,至今无人能及。」
元辰点点头:「朕也这么觉得。走吧。」
(二)
来到岸上,骑上马,朝西行去。
马儿行得不快,他的心却跳得很快。手心里全是汗,湿滑得连缰绳都握不牢了。
三年了。
本以为再深的情思都会随着时间和距离慢慢淡去,但他熬了这三年,对她的思念却似附骨之疽,摆脱不掉,挣脱不了。
他片刻未曾忘记过她,他甚至知道她生活的很多细节。
从她出宫开始,他的人就一直暗中盯着她。
她回到芙蓉城,赎回了陶氏祖宅,之后深居简出,鲜少与人来往。只是每隔几天,她会去城郊的玉福寺上香拜佛。
刚听说时,他有些唏嘘。他记得,从前她不信佛祖,不信鬼神,只信现世。
她还在家里种了很多花,绛靛葱素碧丹朱,满园的富丽锦绣。他听说时更惊讶,他记得,从前她并不喜欢花。
她还真有些不一样了。
但不管怎么不一样,她还是他的桃歌,令他魂牵梦萦的桃歌。
来到一座小小的宅院前,隔着院墙,都能嗅到百花的芬芳。
院门虚掩着,他深吸一口气,直接推门进去。虽然这样有点失礼,但他实在等不及了。
顺着花径往里走,四周愈发宁谧,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怦。
见到她,他该说什么?
「我路过芙蓉城,顺道来看望一下你……」太假了,会被她戳穿的。
「我太想你了,忍不住来见你……」太没出息了,会被她嫌弃的。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要不然……跟我回去吧。」太直白了,会被她拒绝的。
得了,什么都不说了,直接把她抱进怀里,强吻之。
她要是不肯跟他走,他就赖在这了。反正朝中有靠谱的张宰相帮忙撑着,他在外头浪过这个夏天都没关系。
不信过了这个夏天,他还搞不定她。
他还坏坏地想,最好让她怀上一个娃娃,到时候看她还有什么办法。
(三)
想着想着,他就看到,在一丛花树前,一个女子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培土。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她。
来到她背后,他出其不意蒙住她的眼睛。
她身体一颤,受了惊吓,一动不敢动。
「猜猜我是谁?」他故意压低嗓音,好让她听不出来。
她果然摇摇头。
「怎么,三年不见,就不记得我了?」他恢复了本来的嗓音。
她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想挣脱他。他捏住她的双肩,迫她转过身来,想看一看那张在他梦里逗留了三年的容颜。
却在看到的那一刻,浑身都凉了。
这不是他的桃歌。
一样玲珑的身段,一样乌黑的青丝,一样白皙的皮肤,但这张脸,他不认识。
他推开她,「你是谁?」
那女子惊恐地望着他,慌慌张张打着手势,他一点都看不懂。
「你到底是谁?桃歌呢?」他失去耐心。
罗玉闻声赶来,「咦」了一声,也是万分疑惑。他赶紧把斥兵叫来,问道:「你在胡闹吗?这不是娘娘!」
斥兵却是一头雾水:「她……她不是娘娘?怎么可能?」
罗玉这下子头皮都炸了:「你、你搞错了!她根本不是娘娘,你是不是跟错人了?」
「怎么可能?」斥兵也急了,「从娘娘出宫起,属下几人就一直暗中跟着她,看着她在这里住下,这三年一直注意着她,不可能搞错……」他话还没说完,脑袋一蒙,挨了元辰狠狠一耳光。他吓得跪倒在地。
罗玉也赶紧跪下。这些年他没见皇上打过人,这次看来是真动了气。
元辰回头,指着那个女子,冷冷道:「今天你不把事情给朕说清楚,就要了你的命!」
(四)
那哑女不会写字,只会手语。罗玉就派人去城里找了个懂手语的老婆婆来,转述哑女的话。
真相终于慢慢清晰。
原来,哑女名叫小鱼,几年前的水灾,她失去了所有亲人,后来就在芙蓉城里乞讨度日。大约两年半以前,有个和她年龄相仿,也不能说话的女子找到小鱼,让她住在这栋房子里,还把自己所有的衣物和钱财都留给小鱼。小鱼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那女子告诉她:你不用报答我,替我活着就好。
然后,那女子就走了。
小鱼听从那女子的话,穿她的衣服,住她的房子,并且很少与人接触。这样的日子虽然寂寞点,但起码衣食无忧,小鱼觉得无以报答那女子的恩情,就常去寺里上香,在佛前替她祈福。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直到今天,元辰找上门来。
至于那女子去了哪,小鱼并不知道。她只告诉小鱼,自己身体不好,要去外地求医。
她看上去确实不太好。人很瘦,脸色很暗淡,稍微站得久一些,就扶着腰喘气。
元辰听到这儿,气得一拳砸穿了桌子。
好一个金蝉脱壳!
她知道他会派人暗中盯着她,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摆脱他的监视。那些斥兵没正面见过她,只在远处观察她,只要身段衣着相仿,他们根本分辨不出监视的目标是她,还是小鱼。
这个狡猾的桃歌!元辰咬牙切齿。
找她,一定要找到她。他才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去哪儿找?
按小鱼的说法,她已经走了两年半了,天下之大,她会去哪儿?
而且,她似乎病了……
元辰心里揪痛不已。失望,后悔,气愤,难过,担忧,百味杂陈,折磨得他难以喘息。
三年前放她走,就让他悔青了肠子。熬了三年,终于下定决心挽回一把,却是又一场错过!
桃歌,你要不要这么狠!
别让我找到你!
(五)
她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这座城里唯独还与她相关的,就是她亲人的坟墓。
元辰想,也许她亲人的墓前,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他派人满城搜索,终于在城郊一个山头上,找到了陶宣同夫妇的墓。
墓丘快被疯长的杂草掩埋,一片破败荒凉。墓碑前的贡品已经彻底腐坏成灰,只留脏污破烂的盛器。
而从墓砖的新陈程度来看,应是两三年前修葺过。墓碑也比较新,上面刻着两行碑体:
先考陶宣同 先妣白意蓝之墓
孝女陶歌 立 嘉宁三年正月
嘉宁三年正月,正是两年半以前。看来桃歌离开前,为父母重修了墓,又立了新碑。之后,她再没来过。
在这里,元辰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线索。
他静立在陶氏夫妇的墓前,面对二老,他有些赧颜。他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让她受尽委屈,又把她弄丢了。
他朝着二老的墓深深鞠了一躬,以一个女婿的身份,祈求二老保佑他快些找到他的爱妻。
正准备离开,侍卫忽然在距离这座墓三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小墓。小墓背靠茂密的青竹林,墓丘上也生着几簇嫩竹,几乎与竹林融为一体。若不是墓前立着一块碑,人们根本发现不了这座墓。
元辰上前查看,却见小墓的墓碑上没有任何镌刻痕迹,竟是块无字碑。
「这是谁的墓?」元辰莫名紧张起来。
罗玉道:「主子,听说陶宣同有一个长子,这该是他的墓吧?」
元辰长舒一口气,点点头:「嗯,应是如此。」
这时,侍卫上前禀报:方才查出,两年半以前,桃歌在城里一家当铺当过东西。因为她不会说话,比较特别,那家的掌柜对她有印象。当时,掌柜还与她在纸上聊了几句,她告诉他,她要去南方。
南方……元辰眯起眼,向南望去。芙蓉城以南,是另一片山林广袤、江河纵横的天地,她会在何处?
他快步下山,翻身上马,用马鞭指着正午太阳所在的方向,朗声道:「走,去南方!」
桃歌,我总会找到你的。
(六)
嘉宁年间,大燕朝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燕帝元辰开创了百年以来的第一个太平盛世。
据传,燕帝勤政爱民,不好女色,不耽玩乐。
只是每年夏天,燕帝会离宫两个月,去东山避暑山庄闭关休养,在此期间,由宰相辅佐太子监国。
只有燕帝的身边人知道,东山避暑山庄自建成以来,从来没有迎来过帝幸。燕帝在这两个月里,其实去了很远的地方。
每一次,他选择的去向都不尽相同。南方的水乡,北方的草原,东方的瀚海,西方的大漠,哪里传来捕风捉影的消息,他就去哪里。他走时快马加鞭,怀抱期冀,回来时一身尘灰,满眼落寞。
年复一年,没有停歇。
其实,当年他走得急,没有注意到芙蓉城山头上那座小墓的无字碑的背面,镌刻着几行小字: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她不信亡魂,就不会有亡魂。她不信来世,就不会有来世。踏遍千山渡万水,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找不到她了。一次错过,永远错过。
还好,他并不知道。备案号:YXA1rxmlkz3cjzwrAR1Tr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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