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们美洲”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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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潇洁(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 来源:澎湃新闻

【按】《寻找我们的表达》(Seis ensayos en busca de nuestra expresión)是来自多米尼加共和国的拉美著名思想家、美洲现代主义代表人物之一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代表作,2022年6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引入国内。译者蔡潇洁老师,博士毕业于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现为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合译有《堂吉诃德沉思录》等。本文来自“真读书”读书会第104期的读书报告。中国社科院拉美所的“真读书”读书会由该所副研究员谭道明发起,主要围绕拉美经典著作进行精读活动,已经持续数年。

寻找“我们美洲”的表达

[多米尼加]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寻找我们的表达》,蔡潇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2022年6月版

《寻找我们的表达》是一本“新书”,从中译本出版时间上来看,的确如此,它在今年7月份才出版;然而从作品的写作时间来看,它其实并没有那么“新”,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写于1928年,到现在有接近100年的时间了。从20世纪西语美洲文学、文化史,甚至教育史研究的角度来说,《寻找我们的表达》都是一部不应被忽略的经典著作,在当下西班牙及拉美很多大学的文学系课程设置里,这本书经常作为必读书目。

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其人其事

我们首先从最基本的层面来了解一下作者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其人,侧重观察他与西语美洲现代主义的关系;在介绍其生平的过程中,我还会把我所读到的目前学界一些比较新颖的评述与大家分享。

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是20世纪西语美洲一位重要的批评家、文学史编者,也是美洲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写作涉及诗歌、散文等不同体裁,而文学史批评、教育研究和涉及语言与文化问题的各类杂文是他写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代表作有《寻找我们的表达》、《西语美洲文化史》和《西语美洲文学流派》等。

恩里克斯·乌雷尼亚于1884年出生在加勒比岛国多米尼加共和国,来自一个名副其实的知识精英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位医生,热衷文化事业,积极参与政治,曾任多米尼加外交部长,并且在短暂的时间内出任过共和国临时总统。多米尼加这个国家的近代历史跌宕起伏,在共和国成立之后数10年间不断遭受邻国海地的侵袭,后来又经历了西班牙殖民的反复和美国的长期干预甚至直接占领,国内政党斗争剧烈,政权更迭频繁,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父亲虽曾出任共和国总统,但很快就被迫流亡国外。“流亡”这个词也因此与恩里克斯的人生密切相关。

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母亲萨洛梅·乌雷尼亚是一位颇有声望的女诗人和教育家,她曾在圣多明各建立起一所师范学校和一所女子学院。在这个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中,当时教育文化领域的知名人士都曾是座上客。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在11岁之前接受父母的家庭教育,他从童年时期开始就对戏剧和文学怀有强烈兴趣。在《寻找我们的表达》中,他不仅用一种个性化的方式来阐述西语美洲文学史,其中还有一篇文章其实可以说是他的观剧史,即《走向新戏剧》一文。

虽然童年幸福安稳,但身处经受殖民与后殖民复杂历史的弱小国家,他的人生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的影响。恩里克斯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国家之外度过。1901-1904年,他在纽约生活和接受教育,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英语、戏剧文学等课程。美国的学术文化以及早期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文学都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1904-1906年,他随家人前往古巴,积极参与当地的文化活动,20岁时出版第一本书《批评随笔》。后来,他又在墨西哥生活了大概8年时间,1914-1916年被迫卷入多米尼加国内的复杂政治活动,然后再次前往美国。他在华盛顿当过记者,在明尼苏达大学学习、任教,并获得了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西班牙语诗歌中的不规则韵律学。1921年,他受著名思想家巴斯孔塞洛斯邀请返回墨西哥,三年后又迁往阿根廷,从1924-1946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阿根廷度过,直到逝世。

墨西哥和阿根廷是恩里克斯从事学术及文化活动、对西语美洲文化产生影响最重要的平台,他的个人经历如同一块重要的拼图,参与构建了20世纪上半叶西语美洲现代主义的文化版图。那么,他当时参与的具体活动有哪些呢?比如,参与《公正报》和《现代杂志》的编纂,组建墨西哥会议协会,积极推动罗多的《爱丽儿》在多米尼加、古巴、墨西哥等地的出版与传播。他还撰写过一篇关于《爱丽儿》的学术研究文章,产生了较大影响。

1909年,他参与组建了墨西哥青年协会,这是一个推动墨西哥现代主义运动的重要组织,其成员不仅有诗人、文学家,还包含律师、史学家、画家等近百人,涉及到社会生活的不同领域。在这个组织的成员中,有一些大家比较熟悉的名字,比如说阿方索·雷耶斯、安东尼奥·卡索、巴斯孔塞罗斯等,而恩里克斯·乌雷尼亚也是青年协会的核心成员之一。在青年协会中,他提出的“美洲乌托邦”理念值得重视,在其著作《美洲乌托邦》中有具体阐释。概括来说,他主张在充分认识到各个国家间差异的基础上,捍卫中南美洲国家的共同利益,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通过无数仁人志士满怀信仰的不懈努力和精诚合作,实现“对完美的追求”和现代化的理想。

通过恩里克斯的生平活动,我们对于“现代主义”有了一种纯粹文学形式之外的更加丰富的理解,西语美洲在当时当地的现代主义运动是一个范围广泛、涉及社会生活不同领域、具有多种形式的社会文化现象。

大家可能最近经常见到一个说法,称恩里克斯·乌雷尼亚是“拉美文学的立法者”,这个词可能是我们西语研究相关领域的学者提出的一个形象性概括,我认为是比较贴切的。所谓“立法者”,大概就是制定规则的人,制定规范的人:作为语言学者,恩里克斯的韵律学研究《十一音节诗》发表在《现代杂志》,在当时的学界产生较大影响;在文学方面,他直接参与了对墨西哥文学经典的重新定义,如对阿拉尔孔“国家化”的研究,还受邀与路易斯·G·乌尔比纳和尼古拉斯·兰格尔共同编著《百年选集》,这是墨西哥国家政府组织编写的一部独立时期墨西哥文学选集;他与阿玛多·阿隆索共同编写的《卡斯蒂利亚语语法》也可谓在语言层面上进行的“规定”。通过以上的活动,可以看出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如何试图用一种理性的方式对拉美文学进行梳理、归纳甚至定义。

另外,我在阅读中还发现一些与恩里克斯同时代的学者对他的描述,从中我们能够大致勾勒出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一副更加生动的面孔。例如,霍斯托斯、何塞·马蒂和罗多都曾对他有过论述,罗多称“想要了解莱泽马·利马的表达美洲主义,首先要通过恩里克斯·乌雷尼亚”。他与阿方索·雷耶斯是同代人,比博尔赫斯稍早,与马里亚特吉和阿方索·雷耶斯的友谊也广为人知。阿根廷作家埃内斯托·萨瓦托作为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学生,曾以感性的文字进行回忆,称他是一个师德垂范的人物,一位非常好的老师。这一点我们在博尔赫斯和阿方索·雷耶斯的论述中也都曾读到,阿方索·雷耶斯在恩里克斯逝世10周年的一篇悼文中称他是苏格拉底的化身。这些学者们都提到恩里克斯对学生发自心底的尊重,他耐心倾听,认真思考,然后会进行启发性的引导,这显然会让人联想到苏格拉底的启发式对话模式。

当然,我还读到阿方索·雷耶斯在描述他的生活时,说他“无法休闲的过日子,他的生活“内里秩序井然,外表一塌糊涂”,这可能是作为亲密的朋友才能了解到的生活中的一面,竟然与苏格拉底也颇有几分神似。

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逝世也是在当时知识界产生较大震动的事件。在与阿丰索·雷耶斯的通信中,他曾抱怨日益繁重的学术工作逐渐侵蚀着自己的健康。晚年,他奔波于拉普拉塔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两所学校任教,往返于两地的火车是他惯常搭乘的交通工具。1946年5月11日,这位辛勤而疲惫的大师在列车上因突发脑溢血离开了人世。

1966年,以他名字命名的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国立大学在多米尼加建立;1971年,多米尼加设立国家图书馆,并将其命名为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国家图书馆,这是他的祖国多米尼加共和国对这位为西语美洲现代文化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思想家、人文主义者和学者所表达的敬意。

《寻找我们的表达》其书

接下来,我们来看《寻找我们的表达》这本书,它是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代表作,也是其流传最广的作品之一,奠定了恩里克斯“美洲的大师”的地位。有学者称“这本书是一个高峰,也是一个起点,记录着恩里克斯早期作品及其后来的写作中所要表达的思想,使我们可以整体性地理解他的作品,将每一个片段镶嵌到由渊博的学识构成的强韧框架中,他以此逐步搭建出一座理想的大厦,有了这本书之后,没有什么是零散的,没有什么会被遗漏。”可以说,这本书在他的研究和写作中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该书于1928年由阿根廷巴别塔出版社出版,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同一年,马里亚特吉的名作《关于秘鲁国情的七篇论文》也出版了,该书由白凤森老师于1987年译入。相较之下,《寻找我们的表达》到2022年才第一次被译成中文,终于也算是虽迟但到吧。该书原题为《杂文六章:寻找我们的表达》,但是实际收录的文章共九篇。在作者看来,一个共同的主题使这九篇文章产生了内在联系,那就是“这些杂文因为我们的美洲的精神这个基本主题而产生联系:它们是关于我们的表达的研究,过去的和未来的表达。”

接下来,我们终于可以一起来翻开这本书,我领读前两篇——《不满与承诺》和《我们的文学史之路》。

《不满与承诺》

《寻找我们的表达》中这9篇文章,并不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也不是在一段集中的时间内写成的,它们是恩里克斯·乌雷尼亚从事文学工作十五年中分散发表的文章,来自报刊杂志、学术会议或他在某些书籍中撰写的序言。其中《不满与承诺》和《我们的文学史之路》都曾单独成篇,被各类选集、研究频繁征引,两篇文章产生的影响甚至超过了该书整体的势头。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这两篇文章中,恩里克斯·乌雷尼亚从“表达”这一角度集中阐述了他对西语美洲文化身份的理解及其最为核心的观念,“表达”的问题不仅是这一本书的主题,还是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在整个学术生涯中持续关注的一条主线和核心问题。

在准备导读文稿的过程中,我曾试图通过分类或表格的方式对恩里克斯的文字进行归纳,然而我发现,恩里克斯本人就是一位非常擅长归纳和精准表述的学者,很多时候我们的概括完全无法做到比他自己表述得更好。对此我们倒也不必太过自责,因为就连马里亚特吉也在书评中说:“在品评恩里克斯·乌雷尼亚这本书时,每一步都很难不逐字逐句引用他的话。”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干脆也用这样一种略显笨拙但诚恳的方式和大家一起来回顾这两个章节。如果能够做到在此基础上稍加品评,也算多少达成了我们的初衷。

首先,我们看到,在《不满与承诺》中有一个开场白,简明而有力地提出了主要议题,就在这一段:“我们刚刚走出殖民的浓雾,来到独立的绚丽阳光下,摇动着羞涩的精神,宣布自己是未来的主人。”19世纪,随着拉美各国先后获得政治上的独立,如何去实现文学上的独立,如何找到属于拉美自己的独特文化身份,是知识分子们所关注的重要议题,也就是恩里克斯所说的“要像在政治上[享有权利]那样享有艺术的公民权,以及带有国家色彩的文学。”他看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在西班牙语美洲重新出现了不安的年轻人,他们对前辈感到恼火,认真地付出努力,试图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纯正的表达。”其中“不安”的年轻人,他们对前辈的“不满”等措辞,已经让我们感到了熟悉的现代主义气息。

在“传统与反叛”这部分,可以看到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经常使用的一种论述方式,那就是从看似二元对立的两个概念入手来阐释问题,比如“传统”与“反叛”,a和b看似是对立和矛盾的,然而通过对概念深入细致的辨析,使人意识到表面的对立未必真实存在,除了对立之外还会存在其他联系,从而使得对概念的理解进入了新的层次。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类似的二元关系论述,例如前文的“不满“与“承诺”,后文“欧化的渴望”与“天生的活力”,都是如此。在“传统与反叛”这部分中,恩里克斯对“封闭的克里奥尔主义”和“狂热的爱国主义”持怀疑态度,通过对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回顾,辨析“标准化的表达,一种完美而普遍的规范”和“个性民族或者地域的表达”在西方文化史中的屡次交锋,一直梳理到他所在的时代具有现代主义思潮的“反叛”。

在“语言的问题”中,他说明,“这个问题在所有的艺术中都被提出,但是在文学中却有双重复杂性”。比如音乐家大可拒绝欧洲的音调,使用依旧保有生命力的本土系统进行创作,然而在文学领域,这个问题却是复杂的、双重的。因为诗人和作家们必须用“从西班牙学来的语言”进行表达。殖民地国家用殖民者带给他们的语言,怎么样去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那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恩里克斯在书中提到,有一些学者思考过回归土著语言,但是这很可能意味着作品失去公众性,因为能读懂的人极少;创造一种属于自己的语言?甚至也有人怀着疯狂的愿望说可以创造出几种克里奥尔语来。

在恩里克斯看来,这些方法都不可行。在西语美洲国家,人们还是需要用西班牙语写作:“我们不拒绝用西班牙语写作,我们关于自身原创性表达的问题也由此开端,每一种语言都是思想和感觉方式的结晶,每一种语言的写作都浸染着某种晶体的色彩,而我们的表达需要付出双倍的努力才能超越红色与黄色,获得属于自己的色调。”

在接下来的“美洲主义的若干方案”中,他列举出当时人们已经进行的若干尝试,包括以描写自然为主的方案、印第安人的方案、克里奥尔人的方案,还有“另外一种美洲主义”等等。他以宽容的态度认真对待每一种试图解决问题的尝试,并在最后提出一个重要的标准,那就是“唯一的规则就是使主题永远围绕新世界,无论诗歌、小说还是戏剧,无论评论还是历史。”这就是说,文学创作的一条首要原则是应当去关注当下的、新的、真正的问题。

在“欧化的渴望”和“天生的活力”这两部分,恩里克斯追求平衡与综合的态度体现得更加明显,他反对任何一种孤立的、极端的解决方式,“所有的孤立都是幻想出来的”,并坚定地宣示“孤立不仅是幻想出来的——交流网络之上孤立无从谈起——而且我们有权以任何我们愿意的方式取材于欧洲:我们有权享有西方文化的一切果实。”

我想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世界主义倾向还是比较明显的,在这一点上也跟后来的博尔赫斯形成一定的呼应:“让我们坦然接受一个不可避免的复杂情况:我们在表达自己的时候,除了存在一个独立的、源自我们自身生活的、有时具有印第安传统的部分,还同时存在另一个本质性部分,它是我们从西班牙吸收来的,尽管它仅仅是某种框架。让我更进一步说明:我们不仅用卡斯蒂利亚的语言写作,而且还属于罗曼语族,罗曼语族仍旧是一个共同体,一个文化的整体,它从罗马文化的羽翼之下发展而来;我们属于——根据萨米恩托反复述说的语句——罗马帝国。”

他认为,西语美洲国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属于罗曼语系的,是西方世界的一部分。然而在认同欧洲主义者应当主张他们一切权利的同时,“也要安抚忠实的克里尔主义者,提醒他们罗曼语族作为一个整体,作为文化的集合体,而且存在一个领导性中心,并不会对任何独特性造成决定性障碍。”因为“各个民族的原初特性特征源自他们的精神本质和他们天生的活力”。就这样,他将两股看似对立的思潮进行了协调与整合,承认了西语美洲文化的两大渊源。

“对完美的渴望”可以说是这篇文章的点题之笔。博尔赫斯在一篇书评中也引用了下面这一段话:“现在我们踏上通向复杂的宫殿,通向我们文学渴求的令人疲倦的迷宫之旅的边界,寻求我们独特而纯粹的表达。我相信我会牵着那条一直引导着我的隐秘线索找到迷宫的出口。这条引导直线就是坚信表达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深入的耕耘,努力使表达变得纯粹,深入到我们想说的事物的根源,带着对完美的渴望去润色去定义。(……)当一种艺术直觉被忠实地表达时,则不仅包含着普遍性的意义,还包含这种表达的精神本质,以及孕育这种精神本质的一方水土的味道。”

在叫做“未来”的最后一部分,恩里克斯作为一名敏锐的文化学者,提出了一种预见:“只有一种恐惧阻止了我,我很抱歉用一个悲观的音符扰乱希望的歌唱。现在我们看起来的确是在朝向一个确定的港口航行,可是我们会不会迟到?未来的人还会对艺术和文学创作,对完美地表达精神世界的高级需求感兴趣吗?”“我们今天的艺术和文学已经不再记得它原有的重要功能;现在只剩下游戏……艺术沦为娱乐,最多算作是智力的娱乐,头脑的烟火表演,并终结于厌倦。”然而作者并不愿以悲观的论调结束,他做出了一个能够鼓舞人心的宣示:“只要艺术和文学尚未终结,我们就有权认真的思考未来。我们将把装有为数不多的珍宝的那个质朴的小盒子变成百宝箱,并且毫无畏惧地在上面加盖一个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写成的封章,因为未来西班牙语世界的精神轴心必将转移到大西洋海岸的这一边。”

前些天我在豆瓣上看到一些豆友的评价,他们从这段话联想到1960年代的拉美文学爆炸,认为文学爆炸成功地印证了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这一预言。至少在文学上,西班牙语世界的轴心似乎真的在几十年后转移到了大西洋海岸的这一边。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表述。

《我们的文学史之路》

第二篇《我们的文学史之路》是恩里克斯作为一名文学史研究者,在对待他的研究对象,即文学史的时候所做的一些学术方面的思考。首先,他认为要有一个评判的标准,也就是我们读到的“值表”一词。这个问题在今天看来依旧具有价值。在文学史中可以看到很多的名字,但是如何判断一位作家或一个作品比另外一个更有价值?用他的话说,“有必要使用一些值表,列出那些核心的名字和必读书目。”其次,恩里克斯所研究的文学史范围,在当时应属于现当代文学史,也就是从19世纪到20世纪的前20年。然后,我们还可以看到恩里克斯对于当时文学史研究的困难所进行的估计,例如西语美洲所面临情况的复杂性,以及选择的难题等。因此,如果我们设身处地试图回归当时当地的历史语境,恩里克斯等学者所作的工作其实是一件具有开拓性的事,尽管在今天看起来或许已经顺理成章。

在这一篇中有几个部分引起我的关注,下面将稍作提及。在“各种民族主义”这部分,他提到有两种民族主义,一种是自发的,还有一种是完美性的,而后者才是“一个民族的精神的高级表达,具有强大的力量、持续性和扩张性”。谈到是否应该区分西语美洲和西班牙的文学,他认为“我们的文学和西班牙文学有区别,不得不对它们加以区分,任何一个研究者都知道。不仅如此:在美洲,每一个国家,或者每一个由国家构成的群体,在文学上都有其独特的特征,尽管我们使用的是来自西班牙的语言,尽管我们接受着来自欧洲持续不断的影响。但是这些区别和英国与法国、意大利与德国之间的那种区别一样吗?不是的;它更像是存在于英国和美国之间的那种区别。这区别会越来越明显吗?有可能。”

接下来,在“美洲与浮夸”中,他回应了当时对于西语美洲写作的一种批评声音,拒绝接受“浮夸”的标签,认为虚张声势并不是当时的文学创作最大的弊病,“有些美洲国家,如墨西哥和秘鲁,就很少虚张声势。我们甚至有沉静、细腻、节制的文学潮流或流派;自现代主义至当下,这些流派趋向于占据主导地位。”

所谓的节制,西语原文是“discreto”,是我们在恩里克斯这本书中经常见到的一个词。我认为这是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对自己的写作和治学的一种要求,也是一种他非常推崇的表达风格。

“欧洲的失色”这部分与后面的“继承与模仿”在思路上一以贯之。我们从中也可以感受到鲜明的现代主义思想印记。首先,他承认欧洲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扮演引领者的角色,然而随着欧洲逐渐失去了百年来的统治地位,“我们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指南针,同时还失去了别人的一个。”这表达出一种不安,同时也是一种机遇,具有明显的现代主义特征。恩里克斯发问:“欧洲——这不安之地——还能回到以前遵循公认法则时那种令人舒适的统一状态吗?我们还能再做回温驯的学生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也自然地进入下文“继承与模仿”的辨析。

恩里克斯认为模仿并不是问题,任何一种文化最初都曾从对外国的模仿、影响,甚至借用中受益的,但并不会就此失去原创性。真正的问题在于过度模仿,即缺乏创作欲望、缺乏原创性的模仿,而在恩里克斯看来,这一点正是20世纪初西语美洲文学的一大弊病。

最后的“历史和未来”是一个有力的总结,恩里克斯提出“我们的精神生命有权拥有两个源头:西班牙源头和印第安源头”,并且再次强调要关注新的问题、新的形象。至于如何去表达,“唯一可以走通的一条路就是跟随我们为数不多的有力的作家,踏上追寻完美之路,将虚荣的业余者文学、慵懒自在和无知的即兴发挥统统抛却,达到清晰和坚定,直到精炼而纯粹的精神在我们的创作中显现出来。”

小结:三个关键词

前两章的阅读到此基本结束,我想举出《寻找我们的表达》的三个关键词,以此来进行一个小结。其实这本书的书名就已经很好地进行了概括:“寻找”、“我们”和“表达”这三个词都值得我们去细细品味一番。

首先,“我们”究竟指谁?恩里克斯·乌雷尼亚来自加勒比小国,但他也在美洲的重要国家墨西哥和阿根廷生活过,还拥有在美国生活和学习所带来的比较广阔的世界视野。我们在他的表述中可以读出他的态度,就是以一种克制而又坚定的姿态宣布自己作为西方世界知识分子的同等地位。就像他认为“有权继承西方文化的一切果实”,在他的思想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全球化的视野和世界主义倾向,这一点在20世纪初的知识分子中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

其次,“表达”这个词,其实是恩里克斯·乌雷尼亚整个学术生涯中的一条主线。与乌纳穆诺类似,他认为在表达中包含着思想和精神;作为一位从事语言研究的学者,他对于语言本身赋予了很大的寄托,认为“表达”是文化身份的一种体现形式。

第三,“寻找”也是一个关键词。恩里克斯所推崇的乌托邦并非是一个最终需要抵达的所在,而是存在于处于寻找状态的过程中。而文学写作恰恰可以成为一种构建文化身份和自我认同,实现乌托邦理想的重要途径。关于这一观点,我们可以从他的《美洲乌托邦》里找到更多的论述。

最后,我想再提出两点尚未成熟的思考,与各位师友一起探讨。第一,包括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在内的西语学者选择用散文这一文体来表述思想的问题。近几年我们国内的一些研究者也开始关注到这一点。在西语中,“ensayo”是一种可以承载丰富内容的常见文体,根据内容与风格的不同,我们在中文中可以将之称为散文、杂文、甚至有时还可叫做论文。很多西语学者用ensayo这种文体来表达文艺观点、教育思想甚至哲学思考,如西班牙的乌纳穆诺、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墨西哥的帕斯等等。他们表达哲思的方式,读起来也是非常优秀的散文,不同于现代西方哲学主流的科学式论证,然而其写作文体的文学性并不对思想的逻辑性和深度表达产生阻碍。西语学者的文学散文式写作,或许可以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现代哲学可能存在的不同思维路径和表达方式。

最后,我所看到的西方学界近几年关于恩里克斯·乌雷尼亚比较新的讨论,是有关“流散知识分子”这个话题。学者们在探讨中美洲知识分子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对美洲和世界产生影响,以及他们对“构建中美洲的文化记忆档案”所起的作用。我想这一点或许可以对我们近年比较关注的“文化记忆”、“文化共同体”等研究提供一个相对独特的角度。希望今后能有机会与感兴趣的老师和同学们进行更深入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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