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濑昌久》:这不是一个孤独、阴郁男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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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 | 来源:澎湃新闻

我入门摄影很晚,甚至如今依旧觉得自己只是门外汉。当我和研究生导师在办公室讨论研究方向的时候,我一眼看中他书架上的《私摄影论》(日文书名是『私写真論』,饭泽耕太郎著),随即开启了我与摄影的缘分。在那本书中,我第一次遇见这位名叫“深濑昌久”的日本摄影家,并被“私摄影”这一探讨自我的确立以及自他关系的议题深深吸引,将它作为我此后的研究课题。

机缘巧合,毕业之后,我有机会通过我所在的公司买下《私摄影论》的中文版权,并担任它的编辑,又因这本书结识了译者林叶。通过他的介绍,我与日本摄影家濑户正人建立联系,随后出版了他的自传作品《亚洲家族物语》。2019年,在制作《亚洲家族物语》中文版的时候,濑户先生已经开始在《相机每日》连载《深濑昌久传》,每次更新他都会同步给我。因为内容过于有趣,我们决定在《亚洲家族物语》的最后以番外的形式收录其中一小部分。我还记得当时三审老师看完这本书稿后把我叫去聊天,说濑户先生笔下的深濑昌久太过生动,甚至胜于对自己父亲的描写。

在酒吧“南海”,濑户正人和深濑昌久坐在他们常坐的位置。

在酒吧“南海”,濑户正人和深濑昌久坐在他们常坐的位置。

《亚洲家族物语》中的成长记忆,是濑户正人在确立摄影家身份后,对自我本源的回溯,是一种“找回”。与深濑昌久、森山大道等人的相处,则是细致入微地长久陪伴,用他本人的话来说,是“浸染”,是“病毒感染”,也是更鲜活的记忆。

摄影展“鸦”的海报,至今仍留在黄金街酒吧“南海”。(摄影:濑户正人)

摄影展“鸦”的海报,至今仍留在黄金街酒吧“南海”。(摄影:濑户正人)

1979年,经森山大道介绍,濑户正人以助理身份来到深濑昌久所在的广告类摄影事务所工作。直至1992年深濑昌久入院,他一直陪伴左右。在深濑昌久拍摄“家族”系列最后一张照片时,在为个展“鸦”印制照片时,他都置身现场,将深濑昌久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交给杂志社的人也是他。在深濑昌久倒下后的二十年间,他依旧作为专业影像输出员,为深濑昌久印制了数百张照片。

濑户先生说,他一直在等待有哪位评论家能写一写深濑昌久,可是许多年过去了,依旧没有人这么做。他突然醒悟,这件事很难且没有人能做到,因为在旁人看来,深濑先生是一个很难理解的人。于是他决定自己写,并于2019年开始了在《相机每日》的连载。连载持续一年后,在《相机每日》和深濑档案馆Tomo Kosuga先生的帮助下,这本《深濑昌久》(『深瀬昌久伝』)得以出版。

《深濑昌久》:这不是一个孤独、阴郁男子的故事

那么,深濑昌久究竟是谁?我先简要地梳理一下深濑昌久的生平和创作。

1934年2月,深濑昌久出生在北海道中川郡美深町,家里是开照相馆的。他从小就表露出了对摄影的强烈兴趣和天赋,在高中时期创立摄影部,成为摄影杂志的狂热读者,投稿作品《老夫像》还得到了木村伊兵卫的肯定。高中毕业后,他理所当然地考上了日本大学摄影专业,从遥远的雪国来到东京。

《深濑昌久》:这不是一个孤独、阴郁男子的故事

在那个年代,就读摄影专业的人里 “照相馆出身的少爷”不占少数,但像深濑昌久这样发自内心痴迷于摄影的人是极为少见的。大学期间,他被土门拳、木村伊兵卫倡导的“写实主义摄影”深深吸引,还在由土门拳担任评委的《相机》杂志的月赛中获得了奖项。

大学毕业后,深濑昌久身为长子却没有选择返乡继承家业(也有在东京交了女友的原因在),而是留在东京,进入广告公司工作。他一边拍摄商业广告,一边对摄影进行实验性的探索,并于1960年举办首次个展“制油厂的天空”,次年(1961年)在银座画廊举办个展“杀猪”,开始获得作为摄影家的名声。1962年,同居多年的女友突然失踪,这让深濑昌久大受打击。但在第二年,他就遇到了此后的缪斯鳄部洋子,也由此确立了他独特的摄影风格。

那时,日本摄影的主题仍被夹在战败与战后重建的缝隙之间。深濑昌久同样身处基地问题、占领问题、战后复兴以及之后经济的发展之中,却丝毫未对这些主题表露出兴趣,坚定地走上了凝视自身的摄影道路。如果以他出版的摄影集为线索梳理他的创作,大致可以划分为这样几个阶段:20世纪60年代的他沉溺于“游戏”,收录在《游戏》《洋子》中的照片主要拍摄了新宿嬉皮士及妻子洋子,整体风格戏虐、疯狂又先锋;70~80年代,他将身边的存在当作镜子,并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因而有了关于猫的三本摄影集以及《鸦》《家族》《父亲的记忆》;到了90年代左右,他将自己当作被相机捕捉的客体(他者),拍摄了《卟噜卟噜》《龟裂》等 。

1992年6月20日深夜,深濑昌久从常去的酒吧的楼梯上摔落,被诊断为脑挫裂伤,至此中止了一切摄影活动。此后二十年间他都在老年福祉机构疗养,直至2012年6月9日去世。

左:《鸦》(RAVENS)( 复刻版,MACK,2017);右:The Solitude of Ravens(Bedford,1991)

左:《鸦》(RAVENS)( 复刻版,MACK,2017);右:The Solitude of Ravens(Bedford,1991)

提及深濑昌久,大家都会说他是日本战后摄影的重要人物、日本“私摄影”的先驱。他最负盛名的作品是“鸦”系列。2010年,摄影集《鸦》(RAVENS)被《英国摄影杂志》(British Journal of Photography)评为近25年来最好的摄影集,这令“深濑昌久”这个名字开始被更多人知道,《鸦》所呈现出来的黑白色调,沉重、阴郁、孤独的氛围,也成为深濑昌久给大多数人的印象。

2017年,《鸦》由英国摄影书出版社MACK复刻再版。同年9月,Tomo Kosuga和摄影评论家金子隆一在新宿举办了关于《鸦》的对谈。Tomo Kosuga提到,虽然大家很容易认为《鸦》表达了与妻子离别的痛楚,事实上,其中蕴含了深濑昌久“对世上生命之美好的回顾”。他还提到一个很有趣的观点,认为深濑昌久晚年拍摄的自己,是一种对早年风格的回归,是对洋子的效仿,是一种“游戏”。继而他提出,深濑昌久是“享受游戏的人”,并将这一点贯彻到了他的整个摄影生涯。因此当我们讨论深濑昌久的作品时,不应该仅仅将他看作一个凝视自身的孤独男子,而应将它放在一个更壮大的、更饱含生命力的主题中去看待。

选自《洋子》

选自《洋子》

关于深濑昌久的论述出版极少,这让他本人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迹可寻。《鸦》的盛名为他覆上一层厚厚的黑白色,与洋子的“感伤故事”也成了凡提及深濑昌久就必定出现的事例。可是有关深濑昌久的故事就一定是孤独、阴郁的吗?事实上,我们通过他镜头下的“自己”,不难得出“活力满满的洋子、猫以及有不吉之兆的乌鸦都是他本人”的结论。而《深濑昌久》的出版,则恰到好处地填补上了他活泼、有趣的一面。

选自《卟噜卟噜》

选自《卟噜卟噜》

在濑户正人笔下,那个沉默寡言、令人觉得“难以理解”的深濑昌久,那个洋子口中“无可救药的自私鬼”,已然化作一只孤傲、黏人、腹黑、喜欢暗中观察和散步的老猫。两度通过自杀闹剧希望博得关注;捉弄打错电话的“猎艳者”;通过小猫的行为判断鱼头是否能吃;面对优秀作品表达妒忌;拿摄影与钓鱼类比;因为开高健的作品爱上干马天尼;闷闷不乐就把自己泡在热水里;其实是乒乓球高手和钓鱼大师……深濑昌久的形象是立体的、鲜活的、彩色的,甚至是可爱的。

用撕拉片拍的自拍照

用撕拉片拍的自拍照

小猫佐助

小猫佐助

反观他的作品,其实我们总能从中发现一些奇特的幽默感和贯穿始终的特性。即便是黑白摄影,即便镜头中的客体神色严肃,也必然有一些巧妙的“演出”,一些脱离现实的荒诞之处。他镜头下的猪、猫、自己都和洋子一样拥有丰富的表情;在代代相传的照相馆拍摄的题为“家族”的作品中,让毫不相关的人混入近二十年之久;因为想要一些手工制作的感觉,就在黑白照片上涂鸦,当作“自创的彩色照片”;给几百张照片上色,用图钉胡乱固定在墙上,照片边角统统卷起,说这是“世界首创的厉害照片”……连大家所熟悉的“鸦”系列,最初也是以彩色、黑白两种形式共同展出的。后来经过几度展出、编成摄影集等过程,这个作品才渐渐成了如今大家所熟知的模样。1992年,他开始用1000mm的长焦镜头拍摄乌鸦,并在照片上用鲜艳的彩色签名笔涂鸦。这些照片尺寸都很小,留下了数百张。金子隆一说,通过这些照片,不难想象深濑先生将它们放入口袋、带到喫茶店乱涂乱画的有趣画面。

选自深濑昌久“Ravens 92” ? Masahisa Fukase Archives

选自深濑昌久“Ravens 92” ? Masahisa Fukase Archives

深濑昌久不是孤独、阴郁的代名词。他虽然深陷名为摄影的深渊,但始终在以游戏、实验的态度积极应对。他虽然对别人不感兴趣,缺乏表情,很少说话,但会对为数不多的熟人朋友亲近、依赖甚至“撒娇”。这本《深濑昌久》也不是彻头彻尾的黑白书,濑户正人的语言就像色彩浓烈的记号笔,为它涂抹上了随性的印记。

深濑昌久摄影展“私景1992”(银座尼康沙龙,1992年2月25日至3月2日)

深濑昌久摄影展“私景1992”(银座尼康沙龙,1992年2月25日至3月2日)

与正统体例的传记不同,《深濑昌久》更侧重于他的生活描写,有更多趣闻和背后的故事,也更能让人直观地体会到深濑昌久的可爱之处。我们仿佛与濑户正人重叠,从亲近之人的角度看到深濑昌久最真实的一面。

这本书还有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地方。虽然深濑昌久是这本书的主角,但森山大道、荒木经惟、东松照明等“配角”的戏份也很精彩。即使着墨不多,也足以鲜明地体现出他们迥异的性格。濑户正人作为森山大道的学生、深濑昌久的助手,以“后辈”的身份在最近的距离见证了日本战后摄影的黄金时代。于是,我们能在书中看见一些日本摄影史上的重要名词,如WORKSHOP摄影学校、《写真时代》、摄影周刊《FOCUS》等,同时收录了记录时代的各种珍贵合影。

WORKSHOP 摄影学校(1974—1976)教师团队,从左前方顺时针方向分别是深濑昌久、东松照明、横须贺功光、细江英公、荒木经惟、森山大道。

WORKSHOP 摄影学校(1974—1976)教师团队,从左前方顺时针方向分别是深濑昌久、东松照明、横须贺功光、细江英公、荒木经惟、森山大道。

我很羡慕濑户先生能亲临那个时代,也很感激他将这些经历写成书与我们分享。见证了深濑昌久对摄影的狂热之后,他时常将摄影形容为传染性极强的病毒,并主动选择了被“摄影之病”感染。我从一个微小的缘分开始关注摄影,却渐渐被它的魅力俘获,逐步推开一扇扇通往深处的门。摄影或许是一种“病”,但它确实有足够的魔力,让人为之吸引,前赴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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