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大宋开国》：优秀的历史普及读物应该是什么样的？

刘冲 | 来源：澎湃新闻

范学辉先生的《大宋开国》（原名《宋朝开国六十年》）已由山西人民出版社于2022年6月再版。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读此书了，上一次还是在西安读书的时候，看完当晚即开始了写作博士论文《五代宋初军政职官制度与人事变迁研究》的悲壮历程；此次则是在写论文、改论文、投论文的间隙再通读一过。两次阅读的前后皆是紧张的，而在读的时候，一是获取了知识，二是获得了心灵上的轻松愉悦，暂时忘却了压力，以下谈一下作为一位读者的个性化阅读体验。

我自己看古籍与专业论著之外的书籍，一般注重三点：首先在于有没有我不知道的新知识，其次是有没有很精妙的思维，最后看文字是否优美，读起来是否费劲儿，我不愿意在看了一天专业书、大脑极其疲乏的状态下，再去读一些佶屈聱牙的文字。

要达到以上三点，是相当不容易的。写出文笔优美的普及读物，需要大量的阅读与练习，经常看一些经典名著，学习其中的表达，常练笔，久而久之，写作能力才会逐渐提高。但研究者对于这点似乎是有些排斥的，专业论著表达要求严谨，追求的是“添一字则多、删一字则少”的极致境界，对那种铺陈性的描述性文字，不仅自己不喜欢，而且还害怕编辑讨厌。长期以往，专业研究者形成了独特的表达方式，结构明晰、表述严谨、具有思辨性，这是大众读者难以接受的。

我曾有几年关注过“步军都虞候”，却没有见过范学辉先生，对他不够了解。但从此书的表达与他去世之后网上发布的遗稿和纪念文章来看，他的文笔是不错的。如在描述柴荣英年早逝时写道：“周世宗倒在了胜利的前夜，不禁让人感慨生命的脆弱和命运的无情。”（33页）现在读来，又联想起范学辉先生壮年而逝，让人感慨不已。再如他在述及赵匡胤“雪夜访普”商讨统一战略时，用了这样的文字：“屋外飞琼碎玉，白雪皑皑；屋内炭火闪烁，肉香扑鼻。几番推杯换盏，几番低声密语。一幅南征北战的蓝图，统一天下的大计，就由宋初的三巨头确定了下来。”（178页）给读者呈现出来的不仅是优美的文字，还有通过文字浮现在脑海中的《雪夜访普图》。

文字表达优美与否之外，还涉及引文处理的问题。有些专业研究者貌似酷爱引用文献原文，并加上脚注，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证明自己的作品是一篇正规的学术论文。而在普及读物中存在这两点，无疑会使一般读者觉得面目可憎，令人望而却步。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在大段引文时，真的弄懂所引文字的意思了吗？读邓广铭先生的《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时，真正感受到老一辈学者是把材料弄懂了。当然这是专业论著，而范学辉先生在《大宋开国》中较少直接引述文献，大多做了相应的处理，这样的处理就迫使写作者真正懂得文字的意思，不然无法用自己的语言清晰流畅地表达出来。

言之无物，行之不远，一部普及读物想要吸引读者，还要有好的内容和想法，这一方面需要大量的阅读，另一方面也需要一定的人生阅历。熟悉这段历史和相关文献的读者能够知道，范先生所写的史事是有相应依据的。在书末的参考文献中，他列出了26部古籍文献、16部近现代著作与8篇研究论文。但我想说的是，这个参考书目并不完整，如作者在书中三次引述朱熹的话（27、161、247页），数次引述蔡絛的《铁围山丛谈》，以及其他一些文献，都没有出现在这个书目中，将其加入，参考书目的数量无疑会更大，由此也可见其表述、立论的根据之广。

要真正将作品写好，还不能是文献的现代翻译与组织，更不能是不看文献、单纯从他人的研究论著提取相关信息，真正的成功者，要做到读书得间，即使是普及读物，也要体现出个人独到的研究成果，将其与吸取他人成果相结合。非如此，不足以给读者以新认识与新思维。

范学辉先生对宋代军政用力颇多，这在本书中也有体现，如他在讲“杯酒释兵权”后的禁军人事改革时，提到赵匡胤一朝殿前司与侍卫司的将领基本都是他在做殿前司长官时的嫡系亲信，其中又可分为嫡系部下和亲兵卫士两种类型，并指出太祖一朝禁军指挥权体现出由前者到后者转移的轨迹（146-150页），分析可谓入木三分，这实际上源于他发表的《关于“杯酒释兵权”若干问题的再探讨》一文的研究成果。一个学者大多专注于一个或数个领域，做的是窄而深的工作，但写普及读物如同讲课一样，还要善于吸取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如他提及陈桥兵变发生前世宗遗命被废的问题（87页），应是源于王育济先生《世宗遗命的匿废和陈桥兵变》以及《论“陈桥兵变”》中的研究成果。两类例子都不少，此处不再赘举。

《大宋开国》的定位是历史普及读物，其作者却是一位纯正的宋史研究者，那么这本书的读者群体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按照惯常，这样的书很难走出专业圈，但范学辉先生这本书却突破了这一点，之所以能如此，就在于他有坚实的文献基础和扎实的研究，吸取了学界的相关成果，并用清晰的逻辑、优美的文字表达出来，因此，该书在专业圈和普通读者中都有一定的接受度。

但任何书籍都有不完美之处，《大宋开国》也不例外，这主要体现在此书的五代部分。范学辉先生对于这一时段也有论文发表，但皆是对于宋太祖赵匡胤的研究，这就导致该部分出现了短板。如他在谈及后梁的统治时说除了朱温的利民政策和洛阳经济的恢复外，“整个后梁时期的国政乏善可陈”（第3页），实际上可能并非如此，别的不说，单单对于藩镇属州的控制而言，后梁就做出了一定的成绩。文献中记载后唐庄宗时租庸使直接指挥属州公事，有节度使提出抗议，租庸使予以辩解，为此朝廷敕令中说“朝廷故事，制敕不下支郡，牧守不专奏陈。今两道所奏，乃本朝旧规；租庸所陈，是伪廷近事。”（《资治通鉴》卷二七三）伪庭乃是指朱梁，由此可见后梁时对于属州控制已部分接近于后来的“刺史专达”，其它例子还有一些，因而不能说其国政乏善可陈。对后梁的评价较低，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后来的后唐、后晋、后汉皆为沙陀人建立，与朱氏处于敌对地位，对后梁的史料进行了销毁或篡改的缘故。而对于李存勖的评价，也有不尽公允之处（关于李存勖的统治策略，详见拙文《论后唐庄宗明宗嬗代事》）。

尽管如此，我们仍普遍认为范学辉先生的《大宋开国》是一部成功的历史普及读物，能够让人在紧张的工作与生活之余获得心灵上的愉悦与轻松。宋史相对于汉唐史，除了北宋建立与两宋之际等少数几段外，显得较为平淡，但平淡却内涵隽永，值得细细品味，可喜的是现在已经有了《大宋开国》《寻宋》等优秀作品的问世。希望宋史研究者能够不断推出这样的普及读物，增加大众对于宋代更全面的认识。专深的研究论著和优秀的普及读物，两个都要有，一个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