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长崎为什么核爆过依然还能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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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核爆最初,媒体报道都只关注在物质损害上,美军也一直在渲染那是一种「非常令人愉快的死法」。

对于核辐射,普通人一无所知,很久很久以后,大家知道了真相,可这时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那里是他们的家,不住在那里,还能搬去哪里呢?

这个真相,始于少数有良知的记者不顾美军阻挠,深入核爆中心……而大科学家爱因斯坦,不论是与原子弹的研制,还是这个核爆的故事,都有微妙的联系。

1946 年,爱因斯坦向纽约的一家出版社提出建议,希望加印一期特别的《纽约客》杂志。

这曾是一本轻松、幽默的滑稽杂志,可他想要订购 1000 份,邮寄给他的同事——「原子科学家紧急委员会」的科学家们。

随杂志寄出的,还有他给大家的一封信:「赫西先生(本期杂志的作者)真实地描绘了(原子弹)对人类的可怕影响……一颗原子弹爆炸就能造成前所未有的破坏。

这幅图景与人类的未来相关,必须让所有富有责任感的男男女女关注起来。」

那颗原子弹,叫作「小男孩」,于 1945 年 8 月 6 日在广岛上空引爆。几秒之内,近 8 万人丧生,整座城市变成炼狱。

而记者约翰·赫西的报道,却在 1946 年,也就是爆炸发生一年后才发表出来。整个期间,难道没有其他记者关注这件划时代的大事?

美国军方对记者做了什么吗?

爆炸后,广岛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原子弹对人类的伤害,会到何种程度?

更重要的是,通过赫西的故事,我们将看到身处时代洪流中的人们,是如何被官方蒙蔽的,又是如何发现真相。

一、两种记者

1945 年初秋,一群盟军记者在美国国防部官员的陪同下,穿梭在广岛的废墟之间。此时人类历史上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还不满一个月。

这个记者团的成员大有来头,他们来自《纽约时报》、美联社、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等数十家重磅级媒体,经过军方精心筛选,被一起运到广岛。他们的制服是统一的,肩负的任务是统一的,就连采访时间也是统一的。根据规定,在每个地点,他们只能实地采访几个小时。

记者们步调一致,眼睛扫过同一片焦土之城。他们知道,全世界都在等待着,经由他们的眼睛,看到广岛发生的事情。

一名盟军记者站在广岛的废墟中,1945 年 9 月,身份成谜。 图源:UPI

忽然,有人发现了一名同行,伦敦《每日快报》的威尔弗雷德·伯切特。他居然违抗麦克阿瑟将军的命令,脱离统一行动,赶在所有人的前面来到了广岛,靠的还是假装腹泻,这么简单的伎俩!

伯切特坐在焚烧后的废墟中间,往焦土下不用挖很深,就能找到人骨。

他疯狂地敲击着爱马仕便携打字机。

他要警告全世界:

「在广岛……30 天后,那些没有在大灾难中受伤的人,仍然在神秘而可怕地死去,死于一种未知的东西,我只能称之为原子瘟疫。」

原子瘟疫,这是真的吗?难道不是爆炸一结束,死亡也随即停止吗?广岛以外的人们感到困惑。当他们翻开《纽约时报》,却发现上面的报道截然相反。

该报记者比尔说,广岛的废墟中没有核辐射,日本夸大了,他们在寻求同情,试图让人们忘记日本在战争中的兽行。

在另一篇报道中,该报资深科学记者威廉·L·劳伦斯也说,有关日本人伤亡的一切都是「骗局和宣传」。(事后证明,这个劳伦斯居然从美国战争部领取工资。)

那么该相信谁呢?做出选择似乎并不困难。因为美国军方也站出来说,伯切特是受了日本宣传的影响。

曼哈顿项目的负责人格罗夫斯将军,否认了辐射中毒的说法,后来他虽然承认核辐射存在,但却声称那是一种「非常令人愉快的死法」。

事实上,并不只有伯切特一个人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芝加哥每日新闻》也写了一篇关于另一座核爆之城长崎惨状的报道,洋洋洒洒 25000 多字,却彻底消失了。

有一场规模庞大的掩盖行动,正在幕后发生。而掩盖的后果是,人们无法认识到核武器的大规模杀伤力。

大家热烈地赞同使用这种新型武器,在纽约市一次民意调查中,赞同比例一度高达 85%,而且有 23% 的受访者希望在日本投降前扔下更多的原子弹。

伯切特十分担忧,他的《原子瘟疫》并不是在为日本战犯说话,而是警告全人类核武器的威胁。

这个威胁如此巨大,却不为人知。也许就在下一次战争,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纽约、巴黎、伦敦、上海……都有可能成为又一个广岛。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供人们追逐消遣。到了 1946 年,大部分人都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要去关心一年前发生的事情?

广岛 25 万平民发生了什么,依旧是一个谜。可伯切特已经无能为力了。麦克阿瑟将军的军事审查员不仅没收了他的胶卷,并且撤销了他的新闻许可。

但有一名记者,从一开始原子弹被扔到市中心时——关于这一点,军方最初又说了谎,他们说投放的地点是工业和军事基地——就感觉不对劲。

约翰·赫西翻看着各家媒体的报道,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将关注点放在物质损害上,比如《纽约时报》的比尔说,被毁建筑约为 68000 座;却很少有记者去关注人的故事,战争中那些无辜的平民,除了伯切特的报道。它在西方媒体中,第一个提到了核辐射及其对人体的可怕影响。

约翰·赫西

一定还有无数的信息被隐瞒了,如果不亲自去一次广岛,真相,将永远无从知晓。

一种绝望的感觉笼罩着赫西。他意识到,原子弹这种新型武器,不只是伤害一个人,而是威胁到了全体人类。

在广岛投下的原子弹,它的威力相当于 1.5 万吨高爆炸药,可用量只是 0.9 千克的裂变铀 235,它让种族灭绝变得多么便捷、多么高效率啊!

「作为一名记者,」赫西后来回忆说,「我别无选择,只能写下(第一颗原子弹在广岛爆炸后)催生出的世界。」

时间已是深秋,在一次商务午餐上,赫西与《纽约客》的编辑威廉·肖恩讨论了广岛。

战争会改变一切,精致的《纽约客》也不例外。

当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后,《纽约客》开始向世界各地的前线派驻记者。他们脱离搞笑,变得越发严肃。

他们讲述了很多有关战争时期人类暴行的故事,比如纳粹德国对俘虏的残酷虐待。他们担心,随着时间推移,人们的遗忘速度会越来越快,可是还有那么多、那么残酷的战争暴行,还没有被揭露出来。

如果人类善于遗忘,那么至少我们可以将它们写下来,变成白纸黑字,让教训被记得久一点。

于是,他们一方面与美国政府保持「合作」——按照政府制定的战时新闻规则做事,同时配合陆军部,将新闻提交审查;另一方面,又为赫西的真相之旅提供经费。

可是,广岛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它处于驻日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及其占领当局(以下简称 SCAP,职员包括数百名美国公务员与军事人员)的管理之下。

任何人想要进入日本,都必须向 SCAP 申请准入许可。

政治审查成了进入广岛的最大障碍。赫西,是「有资格」进入的人吗?

二、开往中国的船

对赫西来说,中国总以某种奇妙的方式,拨动着他的命运之弦。在获准进入广岛之前,赫西先回了中国,这让他偶然找到了可以用来讲述广岛的腔调。

之所以说「回到中国」,是因为赫西是在这里出生的。1914 年,中国天津,他出生在一个美国传教士家庭,但他并不信教。10 岁时,他被带到美国,成年后又作为《时代》的战地记者,被派驻重庆。

在 1945 年,他没有留在美国过圣诞节,而是跨越太平洋,来到了上海。从这年夏天开始,他就已经着手复习自己的普通话了,现在已说得越来越好。

他可以直接与我们当地的农民交流。有一次,一位见多识广的北方农民居然和他聊起了广岛。

这位村民虽然搞不清楚杜鲁门、丘吉尔或斯大林,却能以我们的公里为单位,准确地说出被美国原子弹轰炸的广岛面积。

这次聊天给了赫西信心。因为他总是担心,广岛已经成为历史,没有人再关心了。

SCAP 的审查需要时间,赫西不能白白等待。

他以上海为基点,游历了长江,为他的长篇小说《一颗鹅卵石》积累了素材;同时,他也取得了美国海军中国部队的认可,能够乘坐美国的坦克登陆舰前往华北地区。

结果,他染上了流感,不得不改乘一艘驱逐舰,回到上海。

这次经历,对赫西而言,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养病期间,善良的船员怕他无聊,给他送来一本小说《圣路易斯雷之桥》。

这本小说写于 1927 年,讲述了五个秘鲁人,因峡谷上的吊桥断裂而全部遇难的故事。

赫西躺在床上,陷入阅读的狂热之中,慢慢地,他终于找到了讲述广岛的风格!

他将像这本小说一样,不耽于抽象的统计数据,不迷恋煽情的遣词造句,而是冷静、克制,将焦点放在少数几个受害者身上。他决定采用小说的写法来写新闻。

他想到,不能再让读者置身事外了:

「我的希望是,读者能够成为这些人物(那些原子弹的受害者),承受一些痛苦,一些灾难。」

他要给特定的几个人物特写,让读者跟随他们各自的人生路径,一起走,一直走到命运的交叉点——原子弹爆炸的那一刻。

后来,这种写法被称为「新新闻主义」,而赫西也因此备受推崇。

似乎正是从上海开始,赫西就坐上了直通成功的好运电梯。他不仅找到了风格,还通过了审查。

1946 年 5 月 13 日,他终于收到了 SCAP 新闻办公室的电报,「不反对约翰·赫西作为记者进入」。

好运继续眷顾善良的人。赫西进入广岛后,发现到 4 月份为止,美国的军事人员已经基本都迁出去了,留下的那些美国宪兵对记者采访谁,没那么多限制。

而且,官方允许他可以在广岛停留 14 天,而不是短短几个小时。

但 14 天根本不算多。14 天,要找到足够的采访对象;14 天,要让受伤的平民对轰炸他们的「敌国记者」敞开心扉,太难了,赫西担心自己做不到。

一到广岛,他就开始拼命工作,也许是因为时间紧迫,也许是因为行动是驱散焦虑的唯一良药。

赫西先找到教会,耶稣会的德国籍神父威廉·克莱因佐格,给了他很大帮助。

神父不仅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而且给赫西介绍了其他采访对象,并且担任翻译。

这两个星期,赫西说话不多,他全神贯注地倾听,沉默地奋笔疾书。得益于 9 年前,给作家刘易斯——美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担任助理的经历,赫西学会了速记。

速度、坦率、谦卑、发自内心的同情,也许再加上超过一米八的帅气外表,赫西赢得了受害者的信赖。

他们的经历太血腥、太沉重,时常让听的人无法承受。赫西太沉浸于过程,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究竟采访了多少人,他后来说,也许是 25 个,也许是 50 个。

赫西用实地采访证明了,所谓的宏大叙事,在展现个人命运时,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是的,要求人们去理解「原子弹在广岛造成的死亡超过 78000 人,受伤 84000 人,失踪 13983 人,市中心 90% 以上的人口丧生」,太苛刻了。

这些数字就跟石头一样冰冷无情。

但是人们会理解一名被遗弃等死的少女,一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救人的医生,一名背上教友一起逃命的神父,一名在废墟中挖出三个孩子的寡妇,一名被冲击波打进河里的私人医生,还有一名淡定地和妻子告别,然后回到现场救人的牧师。

这六个人物,后来成了《广岛》的主角。

从左至右依次为少女佐佐木敏子、医生佐佐木辉文、神父威廉·克莱因佐格、3 个孩子的母亲中村初代、私人诊所医生藤井正和、牧师谷本清

到了离开广岛的这一天,赫西站在荒凉的火车站台上,包里装满了采访资料。

他没有趁着情绪高昂,立刻把稿子写出来。为了逃避 SCAP 审查新闻稿,他决定回到纽约再开始写。

采访资料很沉重,他的内心也很沉重。一张张受害者的脸孔,就像火车一样,呼啸着碾压过他的灵魂。

最终,佐佐木敏子的脸,定格在他的脑海里。爆炸发生的瞬间,房梁压垮书架,书架埋葬敏子。

她才 19 岁。赫西想到,多么讽刺啊,书籍,人类文明的结晶,却和原子弹一起,反噬我们自己。

他已经想好了,要以敏子的故事作为开头。

三、原子弹爆炸

爆炸倒计时 5 个小时,凌晨 3 点,敏子挣扎着从睡梦中爬了起来。她得为全家五口准备饭菜,包括在儿童医院住院的弟弟和照顾他的母亲。

战争爆发,医院已经不提供饭菜了。敏子得为他们准备好一日三餐。收拾好厨房,不到 7 点,她出门去市中心的东亚罐头厂上班。

市中心集聚了约全市四分之三的人口。敏子的路上通勤时间是 45 分钟。在那个年代,有些公司会规定,女员工要比男员工早到公司半个小时,去打扫办公室。

这一天是 1945 年 8 月 6 日,天气很闷热,万里无云。

忽然,刺耳的空袭警报划破天空。

人们纷纷躲进掩体,但并不怎么慌乱。

广岛附近有个美军 B-29 轰炸机的集结点,大部分轰炸日本其他城市的飞机都会从广岛上空经过。大家都已经麻木了。

但一个恐怖的谣言,还是不断加深着人们的焦虑:东京都已经遭到燃烧弹袭击,广岛却还没有被轰炸过。

人们都说,美国人为广岛准备了特别的东西。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炸弹仍没有降临。

一架气象侦察机逐渐远离,在天空越变越小。

7 点 31 分,警报解除。人们以为暂时安全了,迅速回到地面,投入日常的生活工作中。

可是,这架侦察机用密码发了一段电报:「建议,轰炸首要目标」。

爆炸倒计时 10 分钟,早上 8 点刚过。

一个男人到银行去办事,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休息;

一个母亲把孩子叫起床,让他们先吃点花生米;

一名神父躺在床上,看教会杂志《时代之声》……

平民对即将发生的大灾难,浑然不知。

敏子已经坐到了办公桌前,身后有两个高高的书架,那是工厂图书馆的所有书籍。

她准备投入工作,但在这之前,她转向右手边,打算和另一个女孩子聊聊天。

此时,一架美军 B-29 轰炸机已经来到广岛市中心上空。没有空中反击,顺利得让飞行员都大吃一惊。

很快,舱体打开,一枚新型炸弹从空中坠落。飞行员们要么看着手表,要么默默数数。

校园里,一个 8 岁的小男孩也正在数数。他在和伙伴们玩儿捉迷藏。他捂住眼睛,口中振振有词:「一,二,三……」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炸弹没有爆炸。飞行员几乎确定这是颗哑弹!

提前结束二战的计划落空了?但他们仍旧默默计算着时间。

原子弹投下第 43 秒,第 44 秒,第 45 秒,终于,「轰」!一声惊天巨响。

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上,这个瞬间会被不断拉长,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每个细节,每帧画面,都被反复播放:

爆炸后不到十亿分之一秒,爆心的温度急剧攀升,比太阳表面的温度高出 10000 倍。几乎同时,一道刺目的闪光,撕裂整座城市。

有人说,它像镁光灯那样又亮又白;有人说,不止啊,它有世界上所有绚丽的色彩。红、蓝、绿、金……无数颜色,刺痛双眼。

这道闪光包含强大的热能,可以让临近之人的内脏立马汽化。

原子弹「小男孩」爆炸 图源:BBC 纪录片《广岛》(2005)

大火几乎立刻吞没城市。

距离爆心投影点(军事术语,狭义上指核弹在空中爆炸后,投影到地面的中心点,以下简称爆心)1 千米以内,木结构的房屋烧得噼啪作响,钢铁则像蜡烛一样融化,鸟儿在空中化为焦炭。

与此同时,无数肉眼看不见的中子和伽马射线轻易穿透皮肤,从此以后,活着的人将永远承受核辐射的伤害。

比起后面一些人的痛苦死法,我们不得不残忍地说,那些靠近爆心、立刻毙命的人是「幸运」的。

比如那个坐在银行台阶上的男人。他离爆心太近了,只有 260 米。他来不及叫喊,甚至来不及眨眼,一瞬间,从地球上消失了。

他只在曾坐过的石头上,留下一个焦黑的阴影。

而其他没有立刻死去的人,将知道什么是地狱。闪光过后是冲击波。最开始冲击波以 9.5 倍音速,从爆心向四周扩散。

沿途卷起的树叶,都能像飞镖一样,插进人体。冲击波横扫之处,每平方米会承受 7 吨的初始压力。

它碾过一切,无论肉体还是建筑,它都一视同仁,没有怜悯。而在冲击波经过之后,由于它吸走了几乎全部空气,后方形成了负压区,人的眼球甚至是内脏,直接被吸了出去。

在郊区,还活着的人会看到,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急速地上升、胀大,它以每分钟 16 千米的速度直冲天际。恍如自然界的毒蘑菇,这朵蘑菇云也有生命一般,颜色不断变化。

它的核心火红,然后变幻出蓝色、红色、橙色、紫灰色……此时本来是早上,但天已经黑了,光亮来自爆炸、起火的建筑物,以及燃烧的人体。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以内。将近 8 万人失去生命。

敏子是「幸运」的。她距离爆心大约 1463 米。倒下的书架、楼板、房梁,为她挡住了部分辐射。

可是她的左腿,以人体不可能的姿势扭曲着。因为痛苦,因为恐惧,她晕了过去。大约 3 小时后,她被痛醒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听到周围有人走动。她开始呼救。一个男人发现了她。

男人搬不动横梁,说要去找撬棍。他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敏子在半是昏迷半是清醒之间等待着。又过去多久了?天黑了,是晚上了吗?终于又过来几个男人,他们将敏子抬了出来,搬到了院子里。

天空正在下雨。黑色的雨,像弹珠那么大,打在人身上好痛。这些雨是爆炸造成的,凝结了大量灰尘与放射性物质。大火中,人们很渴,有的人张开嘴,抬头接雨水喝。几天之后,这些人就会表现出「原子瘟疫」的致命症状。他们身上会出现蓝色的斑点,头发一把一把脱落,鲜血从耳朵、鼻子里冒出来,最后吐血而死。

敏子没法移动,只能坐在雨中等待。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男人找来一块波纹钢板,斜斜地抵住断墙,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他把敏子抱了进去。敏子很感激。

可是后来,他又抱进来两个受伤的人,其中一个女人两个乳房都被烧掉了,另一个男人整张脸被烧得看不出人样。之后,这三个半死不活的人,就待在板子下,似乎被世界遗忘了。

雨停了,现在才是午后,气温越升越高,敏子闻到了腐烂的气味。恐怖的是,这些气味不只是来自旁边的那两个人,还来自她自己。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人说话。两天两夜之后,敏子的朋友开始寻找她的尸体。结果在简易棚子下面找到了她,她还活着。

敏子得救了,就和另外 5 个主要的采访对象一样。赫西选择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不只是因为这些人默默承受了苦难,还因为他们中不少人选择站起来对抗命运,比如豁出性命救人的谷本清牧师、佐佐木辉文医生、威廉神父等等。

他们的人生,因为原子弹爆炸,被冲击到了一起:其中大部分人都逃到浅野公园避难,大部人都和威廉神父产生过联系。

尤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敏子和威廉神父之间。

这时已是 1946 年的夏天,敏子的身体虽然在恢复,但她的求生意志并不强烈。她的父母都去世了,未婚夫也因为她是「被爆者」——其他人对原子弹爆炸幸存者的歧视性称呼——害怕她有什么病,而和她退了婚。

有一天,威廉神父又拖着病体,去看望敏子。敏子不想听他讲道。她问神父,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如果他真的那么慈爱,为什么会夺走她的父母,为什么会有这场灾难?

神父回答得很玄妙,他说上帝也在人间,在替人们受苦。

如果想要活下去,人们就不得不相信点什么。敏子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威廉神父,相信真有慈爱的上帝存在。她加入教会,成了「多米尼克·佐佐木修女」。

而那些不信教的人,也有相信的东西。他们信命。比如那个挖出三个孩子的寡妇就是这么认为的,她用「命该如此」来解释这场爆炸。

不过,不管是宗教还是命运,赫西都无法坦然接受。他想去找人的原因,同时也想让全世界的人看到并且记住广岛的教训。他的《广岛》终于写完了。

在初稿的最后一部分,赫西特别挑明,核辐射危害巨大,而 SCAP 和华盛顿特区的官员对公众隐瞒了真相。

现在,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这篇稿子能发表吗?

四、新闻的荣耀

虽然战时新闻审查已经结束,但就在 1946 年 8 月 1 日,杜鲁门总统签署了《原子能法》,恰好是在原子弹爆炸一周年纪念日的 5 天前。该法案设立了一个有关原子能的「限制性数据」标准。

根据该标准,任何接触到被认为是受限数据的人——无论他获得该信息的途径是否合法——并且有任何理由相信这些数据可被用来损害美国,都可能面临监禁和巨额罚款。

更严厉的是,如果可以证明该人积极尝试或阴谋伤害美国,或者为任何其他国家谋取利益,这个人可以「被判处终身监禁或者死刑」。

问题是,法律并没有明确说明,哪些信息属于限制性数据。赫西和《纽约客》的编辑们,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一方面,他们都不想把稿子提交给陆军部审查;

另一方面,他们的律师建议说,尽管稿子里没有任何违反《原子能法》的信息,但最好还是不要发表了。

究竟是该发表,冒着杂志社被查封、自己被罚款甚至监禁的风险,还是有别的迂回路径?

原本《纽约客》打算赶在爆炸的周年纪念日之前,发表这篇报道的,但现在看来是赶不上了。纠结了好多天之后,编辑们最终决定,还是把稿件提交审查吧。

也许是出于某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他们没有将稿子提交给一般的新闻审查官员,而是直接交给了格罗夫斯将军本人,也就是曼哈顿计划的负责人。

就这样吧,他们等着被一锤定音。

1946 年 8 月 7 日,下午 3 点 20 分,编辑肖恩记得很清楚,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接到了格罗夫斯将军的电话。

纽约的车水马龙,他都听不到了。他只听到格罗夫斯将军在说,他给他们的稿子开了绿灯,但是要「对文章做一点修改」。

会是怎样的修改呢?大家忐忑地等待着。

第二天,格罗夫斯将军派了一名公共关系官员,来到编辑部。看到他修改的部分,大家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6 个受害者的故事被保留了,核辐射的恐怖影响也被保留了,被删掉的是那些「美国人被故意蒙在鼓里」的说法。

接受这样的修改吧,不管怎样,那些受害者的面庞,终究会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21 天之后,最新一期的《纽约客》被摆在了报摊上。它有和往常一样风格轻松的封面:绿意盎然的公园,骑马、遛狗、唱歌跳舞、尽情享乐的人群。

但不同的是,它多了一张白色的纸带,翻开它,还会看到编辑部的简短声明。

《纽约客》杂志《广岛》那一期的原始封面

这是对读者的两个警告。毕竟他们做的事情太大胆了。在此之前,这是一本定位轻松、幽默的杂志,它由很多个趣味的小版块、小文章组成。

但是这一次,编辑部做了一件史无前例的壮举:用一整本杂志发表一个故事。这篇 30000 多字的《广岛》,沉重、痛苦,编辑善意地提醒那些想要一边吃早餐,一边被《纽约客》逗得哈哈大笑的读者,这是一个「关于一颗原子弹几乎完全摧毁一座城市」的残忍故事。

既然军方隐瞒了核辐射的伤害,大家都赞同战争、投更多的原子弹,那就只好让人们变成「受害者」,哪怕只是阅读的瞬间,去直接面对核武器的冲击吧。

杂志摆在报摊上,编辑肖恩派了员工去观察,一开始似乎没什么人买。大家有些沮丧。但没有关系,杂志社留了一手。

在出版的前一天,他们将副本交给了 9 家纽约的主要报纸和 3 家国际通讯社的编辑,并且说赫西的文章非常重要!

很快,局面反转了。主流媒体,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纷纷发表严肃的社论,呼吁大家来阅读《广岛》。

《广岛》造成的轰动效应,就像原子弹一样,将不同领域的人群迅速卷入。30 万册立即销售一空。就连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想买,也只能请求出版社重印。

有媒体愤怒地指出,美国政府之前所做的隐瞒,让大家看起来就像「没有道德的白痴」。

此后,即便杜鲁门总统让前战争部长发表调查文章,去解释「我们为什么使用原子弹」,但是大家对待核武器的态度,已经永远改变了。

正如《纽约时报》的社论所说,「《广岛》不仅仅是关于个人与城市的死亡、毁灭,而是关于人类的良知本身……历史就是历史,它不能被撤销。但是,未来,我们仍然可以帮助创造」。

最终,《广岛》的影响冲破了国界。BBC(英国广播公司)购买了《广岛》的广播权;企鹅出版社以书籍的形式,首印了 25 万册,几周内即告售罄。

一年以后,根据美国出版商发布的总结报告,《广岛》被翻译成了 11 种语言,包括挪威语、希伯来语、孟加拉语、马拉地语等小众语言,还有一个盲文版。在美国的图书总销量约为 61 万本。后来,《广岛》被选入一些常春藤大学的教材。

甚至连当时远在日本的麦克阿瑟将军,也阅读了这篇文章。他还计划复制一些,用于远东地区的军队教学。他想要士兵们从中学到什么呢?

也许他的想法,和格罗夫斯将军给《广岛》开绿灯的理由是一致的。格罗夫斯将军说,「原子弹攻击的灾难,恐怕我们还没有完全认识到」,因此,所有的美国军官都应该读一读《广岛》,以便了解当美国自己受到攻击时应该如何应对。

对赫西来说,这真是巨大的讽刺。

他本想要提醒世界,核武器是多么恐怖,应该被禁止,没想到军方的反应是,核武器的确恐怖,因此我们想要更多的、更大的、更致命的。

军备竞赛一发不可收拾。到了 1986 年,冷战高峰时期,全世界能够立即投入作战的核武器约为 70300 枚。到了 2019 年,仍然有 3750 枚。人类文明处于一种微妙的对抗和平衡之中。

70 多年来,《广岛》一再重印,从未绝版。而引起这一轰动的赫西呢?

历年关于《广岛》的各种出版物封面 图源:BBC News

他依旧低调。在完成校对之后,他就离开了纽约,前往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小镇。尽管他的名声传播到了世界各地,但他坚持让作品自己说话,不做推销。他既不上电视、不上广播,也不去做什么演讲。

据赫西的儿子说,他父亲这一生只接受过两次采访。

他依旧谦卑,甚至因为稿子赚了钱而感到内疚。他把一些收入捐了出去,包括在报纸上二次出版的、广播文章的,以及图书俱乐部的销售收入。大部分都是捐给了美国红十字会,也有一些做了灵活安排,比如有 4000 美元寄给了爱因斯坦的「原子科学家紧急委员会」。

他依旧关心广岛。1985 年,他又回去了一次,一一拜访了敏子、威廉神父、谷本清牧师等人。他们剩下的人生,在大大的痛苦和小小的喜悦中度过。

当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不断阅读《广岛》,我们会发现,有时候谎言的嗓门比真相的音量大多了。

我们已经习惯了拿着谎言,或是真相的边角料,就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庆幸的是,这种时候,还会有正直勇敢的记者们,他们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大声地替我们呼喊着:「说出真相,全部的真相。别对我们撒谎!」

参考资料:

《广岛》,约翰·赫西

《辐射:广岛的隐瞒和向世界揭露它的记者》,莱斯利·布卢姆

《一往无前:广岛作者约翰·赫西的事业》,杰瑞米·特里格洛恩

《广岛倒计时:核爆前惊心动魄的 21 天》,史蒂芬·沃克

《揭露广岛真相的记者》,《华盛顿邮报》

《约翰·赫西与事实的艺术》,《纽约客》

《约翰·赫西的是如何揭露原子弹的恐怖的》,BBC News

《约翰·赫西,那个让自己说话的作家》,《纽约客》

《原子瘟疫——「我写下这篇文章作为对世界的警告」》,《每日快报》

《原子弹爆炸 75 周年:广岛事件的掩盖——时报记者如何在战争部的工资单上同时获得普利策奖?》,Consortium News

纪录片《广岛》(2005),B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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