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让你忍不住姨母笑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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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庶伯父问我,想不想成为新帝的妃子。

「新帝是谁?」

我看着他,有些好奇。

庶伯父笑得很和蔼,他说:「新帝,自然是曾经的太子。」

「太子?」我睁大眼睛,点了点头,「那就做吧。」

于是我住进了白鹿台,成了淑妃。

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

这也没什么,反正宫里的妃子都不受宠。

听说,皇上有隐疾。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单纯地不喜欢女人,以及单纯地不喜欢男人。

皇上从不召人侍寝,皇上只爱看奏疏。

但是皇上长得好看。

我有些喜欢皇上。

细细算来,我入宫都已有两年整了。

十四岁到十六岁,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可我只见到过皇上三次。

一次是入宫选秀,一次是宫宴,还有一次是御花园,我远远地看见他在亭子里与大臣谈事情。

他只是露出了一个柔和的侧脸,我却觉得,好看得紧。

皇上性格仁厚,除了不近女色,其他地方都无可指摘。

要是他喜欢我就好了。

可他大概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更不会记起我。

有些苦恼呢。

该怎么样叫皇上知道我呢?

我摸了摸肚子,该吃晚饭了。

吃饱喝足,再三思量,我觉得我要主动一些。

虽说宫里妃子也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四个,还都没有被召幸过。

可万一皇上喜欢上了别的人怎么办呢。

抢皇上要趁早。

可我太笨了,大概真的像四妹妹说的那样,脑子摔出了毛病,笨得很。我实在是想不出要以什么理由接近皇上。

摔倒?

不行不行,以前德妃用过,可皇上只是叫小寺人把她扶起来就走了。

送汤水?

也行不通,良妃送去的药膳都被大总管叫人倒了。

还有更叫人沮丧的是,皇上不爱来后宫。

若是我等着他自己来,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等到。

想多了脑子发疼,我把头埋在手臂里,叹了口气。

要是皇上突然去御花园逛逛就好了。

我住的宫殿和那里离得特别近,每天都要去那里玩儿,他一去我就准能碰见,可是……皇上也不爱去御花园。

唉,好难搞哦。

不知怎的,我的运气突然变得极其好。

在我拿着毽子,带着宫女到处闲逛的时候,居然碰见了皇上,这一次是他一个人在亭子里,身边没有臣子。

我扯了扯毽子上的鹦鹉羽毛,这就是所谓的天赐良机?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抓住这次机会才行。

谁知道皇上下一次逛花园是什么时候呢?

还是那句话,抢皇上要趁早。

我叫身后的豆蔻不要出声,自己朝皇上走过去。既然德妃和良妃的迂回战术不管用,想来皇上是个耿直之人。

或许我可以像豆蔻教我的那样,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

走过去,一行礼,语气温婉平静:「请皇上圣躬安。」

皇上扶起我,问道:「你是?」

「臣妾是白鹿台淑妃,请皇上圣躬安。」

完美的相遇,完美的对话,这一切都很完美,可惜——这只是我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场景。

实际上,我刚走到皇上面前,心里鼓着的那口气,就逃得影儿都没了。

皇上看着我,眼睛里全然是陌生和诧异。

我只觉得脸皮发烫,但眼睛又牢牢粘在他身上不肯移开。

最后还是皇上先开的口。

「……是住在白鹿台的淑妃?」

我「啊」了一声,顾不得想为什么皇上会知道我,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我是淑妃,哦不——臣妾,臣妾是淑妃,就是白鹿台那个淑妃——」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心里一阵懊恼,突然又想起还没给皇上请安,连忙开口:「请……请皇上圣躬安……」

声音气息越来越小,倒不是因为自己忘了行礼,而是因为看见皇上握拳抵口,低低地笑了出来。

我觉得有些丢脸,又止不住心里得意,皇上对着我笑了呢!

这些年来见他那寥寥几面,他神情虽温和,脸上却也是没有笑容的,这般笑出声,是我第一次见到。

……皇上不讨厌我呢。

这个认识叫我心生欢喜。皇上不讨厌我,就说明,他是有可能喜欢我的。

我看着他的笑轻轻敛下来,伸出手掌,极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这种经历,于我而言,还是第一次。

自小我的爹爹便战死了,他没有机会摸摸我的头。

爹爹没有嫡亲的兄弟,只有一个庶兄,于是家业便交到了庶伯父手里。

我娘身体不好,熬到我七八岁的时候,她病得严重,最后也走了。

如今想起她,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坐在旧旧的院子里替别人浆洗衣物,我站在院子里看她。

那应该还是刚刚摔了脑袋的时候,三四岁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弄脏了裤裙。

娘亲很生气,抬起巴掌,狠狠地打了我,我觉得身后好疼好疼,大声哭起来。

心里满满的委屈。

可我娘打着打着,又一把抱过我,和我一起哭起来。

见她哭了,我就愣住了。

虽然我怕她,但是我也亲近她。于是我捏着袖子给她擦眼泪,讷讷地安慰她:「娘不哭……小满不痛,不痛了。」

可娘亲却哭得更凶了。

我不知所措地等她哭完,看着她擦干眼泪,又用冰冷红肿生满冻疮的手拉着我进屋,给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然后,出来继续做她未完的工事。

我就坐在透风的窗前,看着她很用力地浆洗,时不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我们没有布,这个破窗永远也补不好,娘亲的病也总是反反复复,不曾轻省过。每日里为生计忙碌,她闲不下来,没有时间摸摸我的头。

那时候的我也只会想,庶伯父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替我们修修这扇窗。

只要这窗子修好了,娘的病也就能好了。

可窗子仍是破的,娘的病也没好。

皇上的手只是揉了一揉,就放下去了。

其实我想让他继续摸摸我的头,可又怕他拒绝我,于是只好乖乖地没有出声。

我听见皇上问我:「今年多大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都好温和,叫我忍不住亲近,却又不敢太亲近。

「十六岁了。」

我规规矩矩地站好,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心里想着,皇上只比我大了四岁呢。

皇上轻轻「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了,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我不好出声打扰他,但又觉得见到他的机会实在难得,正想着是不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可不等我想好,就有人来了。

这个人我认识,是皇上身边的大总管,苏中官。

良妃的药膳就是他让人倒掉的。

看着确实很凶啊……我把嘴巴紧紧闭住,也不想着和皇上聊天了。

苏中官走过来行礼,仍旧是板着个脸,对着皇上也没变过表情,但是语气却很恭敬:「皇上,于御史已经走了。」

然后对着我俯了俯身:「淑妃娘娘。」

其实……也没有宫女们说的那么凶,我可以感受到他对我没有恶意。

皇上点了点头,我心里打鼓,他是要走了吗?

他果然是要走了。

苏中官给皇上披上大氅。

「御花园风大,莫要着凉了,踢完毽子就回去吧。」

皇上看见我手里的毽子,于是走之前叮嘱我快些回白鹿台。

我心里热热的,止不住地雀跃:「您放心,我的身体可好了,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病呢!」

其实有夸张的成分,小病还是生过几次的,但也不过是些寻常症状。

从前那样的境况,我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后来入宫过的都是快活日子,我连风寒都没染过一次。

此刻说我身体好,可不是说假话哄他开心。

我欢喜他关心我,又觉得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些,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苏中官就来了。

可我又不能拦着他,只能看着他对我笑了笑,就从我身边走过。

下一次见到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好多话,我没和他说呢。

抓住最后的机会,我转过身喊了他一声:「皇上!」

他回头,有些不明所以。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眼巴巴地瞧着他,期待他能点点头。

可是皇上没点头。

他只是朝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转身离去。

这次他没有回头,是真的走了。

说不失落也是假的,但我也没有伤心太久,毕竟皇上最爱改奏疏,他可忙呢。

我也习惯了好久好久都看不到他。

但没想到,不过才三日,我就再次见到了皇上。

彼时我刚吃完午食,正撑得慌,索性在白鹿台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消消食。

豆蔻扶着我,叹了口气。

「娘娘,您总这样吃撑,对身体也太过损耗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忙不迭地点头。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答应了。

可我总会撑着。

一来是从前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我太明白,挨饿的滋味儿是真的不好受。二来,桌子上的饭食不吃完,我心里总觉得可惜。

不过是攒一攒肚子,又不是吃不下,总比倒掉好。

豆蔻说,皇上一直都很勤俭的,所以后宫各种份例不会缺,却也不会盈余太多。

我不浪费粮食,皇上知道了也一定会夸我的。

正这样想着,就有人来了。

是和庆殿的小寺人,抱玉。

我认识他的,因为豆蔻认识他,且在我之前他们就认识,所以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讲究。

「你怎么来了?」豆蔻有些诧异,抱玉不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怎么来了白鹿台。

抱玉一看就是紧赶过来的,他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个礼:「娘娘受累,随抱玉走一趟,皇上想见见您。」

皇上要见我?

我和豆蔻对视一眼,只觉得不可思议。

等反应过来,我心里快活得只想要大声叫出来,皇上要见我呢!

抱玉低了声音:「午时刚过,重就先生就差抱玉来接娘娘,奴思忖着,倒不像是生了不好的事端。」

重就先生就是苏中官,这我是知道的。

豆蔻表情松快下来,和抱玉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只顾着开心了,也不懂他们什么意思。我猜着大抵是皇上现在心情不差,想见见我。

这是天大的好事呢。

食也不消了,我急急问抱玉:「现在就去么?」

「可不是么?」抱玉点头,「轿辇已经在白鹿台外边儿候着了,就等娘娘呢。」

那还等什么呢,我拉着豆蔻,欢欢喜喜地坐上轿辇赶去和庆殿,上次没说完的话,这次一定得说完。

可到了和庆殿,皇上却不在,只见到了苏中官。

我有些不解,不是说皇上要见我么……

苏中官对我的态度很好,虽然只是脸色和缓了些,但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他和别的寺人不一样,是孝宗留给皇上的老人,能干得很,学问也不比崇文馆的大学士们差。

宫中都唤他一声重就先生。

这些都是豆蔻告诉我的,所以我不笨的,我只是不聪明。

虽然我是磕过脑袋,但是又没有痴傻。你看,豆蔻教了我,我不就记住了吗?

我只是想得少,想得慢。

而苏中官好像知道,我还理解不了太复杂的话,和我说话的语气像小孩儿似的。

「娘娘先在偏殿这里等一等。」

他仍是严肃的脸,只是声音真的算得上和蔼了:「饿了就吃点心,渴了就喝茶水,不必拘束。」

我呆呆地看着他,捏起一块儿点心:「苏中官……为什么您对我一点都不凶呢?」

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时愣住了,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竟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说:「因为娘娘是个好孩子。」

哦——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思全放在手中的点心上。

虽说刚刚已经吃得很撑,可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香香的,软软的,甜甜的。

我记着豆蔻的话,吃了一块便停了手,不敢再多吃。不知道一会子离开的时候,可不可以带走一块呢。

想着想着我便呆住了,盯着某一处开始出神。

怔愣间。

「圣驾至——」

啊,皇上回来了。

皇上一回来,苏中官便离开了,还顺便带走了宫女们。

很快,偏殿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有些局促,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索性就一直冲着他笑。

皇上好像也有些不适应,但他看见我并没有厌烦,还走过来,像那天一样摸了摸我的头。

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忘了行礼,但是他看着并不曾生气。

他人真好。

做了皇帝,也和做太子时一样好呢。

气氛一时有些滞凝,迟钝如我,也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皇上先开的口。

「册子上写着,你名余姈,今后我便唤你阿姈可好?」

「不好。」我摇摇头,直白地告诉他,「我不叫余姈。」

叫我阿姈,好别扭啊。

皇上愣了一下,接着问道:「那叫什么?」

「小满。」我来了精神,特别特别认真地对他说:「你要叫我小满,因为我只有这一个名字。」

余姈这个名字,肯定不是我爹爹娘亲取的,要不怎么我从来没听娘喊过呢。

大概……是庶伯父给我起的吧?

很是不习惯。

不过皇上答应我:「好,以后就叫你小满。」

我点头,接着反问他:「那我该怎么叫你呢?」

皇上的名字,其实我是知道的。

豆蔻写给我看过呢,虽然……她是用手指在我手掌心里比划的,还不忘叮嘱我不能往外说。

殷止,多好听的两个字呀。

只可惜,我认不得它们,它们更认不得我。

或许是我问得太直白了,皇上有些愣住,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殷止,我叫殷止。」

我学着他刚刚的模样:「你名殷止,今后我便唤你阿止可好?」

皇上温声道:「好。」

心里悄悄将对他的称呼从皇上换成殷止,又试着开口:「阿止?」

「嗯。」

皇上应了一声。

他的脾气,可真好。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我接过殷止递过来的橘子,捧在手里,特别认真地告诉他:「我喜欢你呢。」

四妹妹特意叮嘱过,一有机会,就要告诉皇上我喜欢他,这样他也一定会喜欢我的。

「为什么这样他就一定会喜欢我呢?」我实在不解,迷茫地看着四妹妹,「又为什么要抢皇上?」

「小傻子。」四妹妹轻轻骂了我一句,搂住我,「不会有人不喜欢你的。」

「抢到皇上,你就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了。」

我回抱住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要是四妹妹说的,那就一定没错,我只需要按她说的做。

况且,人家本来就喜欢皇上呀。

所以此刻我看着殷止,又重复了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哦。」

「是么?」殷止好笑地看着我,反问。

「真的。」我以为他不信,极严肃地问他,「你记不记得,你去过庶伯父家里?」

殷止沉吟片刻,想起来了:「……是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

「对!」我惊喜地拍手,歪着头看他,「三年前的冬天,你问我,为什么不穿鞋,还问我,冷不冷。」

说着便忍不住笑起来,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应该是夜间的时候,我跑出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子,七拐八拐地竟也没见着人来拦我,最后在走廊里和乌泱泱一群人撞上了。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殷止。

他全身裹在狐裘里,露出苍白的一张脸,好像是生病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只知道这人很好看,直到他皱眉看着身旁的人:「这是哪家的孩子?」

没有人站出来,于是他又转头看着我,眉头松开,声音极温和,他问我——

「怎么不穿鞋?

「冷不冷?」

我仍傻傻的,不晓得回话,衣衫单薄,只能抱着手臂取暖。

殷止便取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了我身上。

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一行人紧接着便急急忙忙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给我披衣裳的人,是太子呀。

那件狐裘,真的好暖和。

我从来都没有穿过那般暖和的衣裳,可惜,不知道被庶伯母放在了哪里。

她说替我收着,可直到进宫,都没还我呢。

正惋惜间,殷止似是回想起当日,有些惊疑:「那个孩子,是小满?」

「嗯嗯!」我使劲儿点头,高兴极了,「就是我!」

「可……那孩子看着,只有八九岁的模样。」他蹙了蹙眉,「小满已然十六,当年也合该有十三岁。」

他细细地看了看我的脸,叹了口气:「……真的是小满,那孩子眉心,也有颗小小的红痣。」

说罢,指尖点了点我眉心。

我乖乖不动,等他收回手去,才继续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进宫吗?」

「为什么?」

殷止极配合地追问。

「那天,庶伯父问我,要不要做新帝的妃子。」

我慢慢地讲着,语速算不得快,主要是要说的话一多,讲快了便会磕磕绊绊。

「我问新帝是谁,庶伯父说,新帝是曾经的太子。我一听,是太子呀!便答应进宫了。

「太子人很好的,他给我披衣裳,问我怎么不穿鞋,冷不冷。」

「所以你就进宫了?」

殷止很是无奈,他摇头:「爱护臣民,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你还这般小,这宫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我打断他,「是个好地方呢。」

不自觉地冲着他笑了起来,我一样一样地数出宫里的好处:「吃得饱,穿得暖,还有豆蔻和几个小宫女陪着我玩……」

「这样便行了么?」他有些哭笑不得,「真是个孩子。」

「嗯。」我肯定地回答他,接着又继续说道,「进宫前,我想着,太子人那样好,当了皇帝也肯定很好,我嫁给他,就可以吃得很饱,穿得很暖和。

「果然。」我十分得意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进宫后,我再也没有挨过饿啦。」

殷止突然咳得厉害,端起茶水饮下缓了缓,才继续同我说话。

「以前,经常挨饿吗?」

听他问起这个,我迟疑地摇摇头:「也不是。」

「进宫前三个月,没有一直挨饿的。」

甚至每顿饭都会撑到我肚子胀痛,她们说,我要进宫,可是太瘦了,会很麻烦,便一直喂我吃东西。

「怪不得,生得这般幼弱。」

殷止眼神复杂,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歪头凑过去,好叫他更顺手。 

离开的时候,是殷止亲自送的我。要上轿辇时,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稍微放低一下身体,还有话对他讲。

于我这矮冬瓜而言,他算是极高大。

「阿止,你人真好,对我也真好,我真喜欢你。」

一连三个真字,听得他一愣一愣的。

「唔……」说完了我眼巴巴地瞧着他,「方才手边摆的那盘点心,我能带一块儿走么?」

殷止很大方,点心连带着盘子都给了我。

我回到白鹿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一手端着点心,一手拉着豆蔻,关上了寝殿的大门。

「吃。」我捻起一块点心,朝她嘴边喂去,「豆蔻吃。」

「娘娘使不得!」豆蔻连忙阻止我,惶恐又严肃,「御赐之物,奴怎敢造次?」

我执意要给,安慰她:「没关系的,咱们悄悄吃,不会有人晓得的。」

不过一块点心,殷止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想来让豆蔻尝尝,也不是什么大事。

「刚刚在和庆殿尝了一块儿,有桂花的香味呢。」我舔了舔嘴唇,回味了一下,「我就想着,豆蔻最喜欢桂花味儿,她也一定会喜欢这个点心。」

豆蔻没有再拒绝,接了过去。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小口小口秀气地吃点心,觉得她可真好看,也像这点心一样,身上总是香香的,软软的。

可她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慌了,连忙拿手替她抹眼泪:「豆蔻,豆蔻,你怎么哭了呀?」

豆蔻不说话,只是摇头。

突然便想起,刚刚离开和庆殿时,我对殷止说的那一连串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这些话,我没少对豆蔻说。

刚刚她就在我身边,也听见了,难道是以为我不和她好了?

又或者是以为我说喜欢她是骗人的?

这可不行。

「你放心。」我特别郑重地看着她,「刚刚我是说过喜欢阿止,但是——

「我也喜欢豆蔻,没有偏心喔。」

豆蔻愣愣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定是猜对了,便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所以不要担心,还是我们两个最最要好。」

「这怎么能一样呢?」

她破涕为笑,无奈极了:「娘娘对皇上的喜欢,与对豆蔻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我有些着急,不断和她解释,「一样的,一样的!」

豆蔻没有再哭了,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突然恍然似的。

「……娘娘还小呢。」

她声音温柔,像个大姐姐:「若是一样,那也是好的吧。」

见她不伤心了,我放下心来,催促她:「豆蔻吃点心。」

「这些点心,都是豆蔻的,别人不许吃。」

豆蔻逗我:「娘娘也不许吃么?」

「嗯!」我使劲儿点头,表示肯定,「我也不许吃!」 

送给她的东西谁都不能抢,就算是我自己,也不行。

这大概是我为数不多的固执之一。

豆蔻吃完一块,便不肯再吃了,她将剩下的点心极爱惜地包了起来。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奴不饿呢。」豆蔻忍不住摸了摸我的头,她很少做出这些在她看来是逾矩的动作。

「娘娘的点心,豆蔻很喜欢,要留着慢慢吃。」

我点点头,行吧。

正想和豆蔻说话,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又没有和殷止把话说完。

「哎呀——」我懊恼地挠挠头,看着豆蔻,对自己的坏记性有些生气,「我忘了问问阿止——

「他生的病,好了没有?」

三日后,抱玉来了白鹿台。

他是来宣圣旨的。

「恭喜娘娘,以后您就是贵妃啦!」抱玉把明黄色的圣旨转交给我,向我道贺,「这可是咱们宫里头一份儿呢!」

我感受得到,他和豆蔻都是真心替我高兴。

可我不晓得做了贵妃有什么不同,看着小寺人们手里抬着的两个大柜子,我恍然大悟。

难道——

是因为贵妃比起妃,多了两个柜子?

「娘娘!」豆蔻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嗔怪我,「哪能是这个意思?」

抱玉也是哭笑不得,不过还是替我帮腔:「豆蔻姐姐,娘娘这般说倒也没错,这两柜子赏赐,可不就是贵妃才能享用的么?」

豆蔻笑完了,温声与我解释:「好娘娘,贵妃和妃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我不明白,不都是妃么?

「唔……」豆蔻思索了几息,换了个我能听懂的说法,「娘娘做了贵妃,就能吃更多好吃的东西,穿更多漂亮的衣裙。」

我对这些并不太在意,能吃饱穿暖就很好,听了她这么说,只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可豆蔻接下来的话却叫我打起了精神。

她说:「您还可以自己去和庆殿找皇上。」

真的么?

我睁大眼睛看着豆蔻,明明从前都是不许的,怎么做了贵妃就许了呢。

「当然是真的!」她和抱玉对视一眼,笑得神神秘秘,「今天晚上,您就能见到皇上。」

今天晚上就能见到阿止?

我快活起来,做贵妃原来是件这么好的事情,怪不得四妹妹千叮咛万嘱咐,教我要争宠。

下午突然变得难捱,我眼巴巴地等着殷止派人来接我。

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晚食。

毫不意外,我又撑着了。

豆蔻本想替我揉一揉,可苏中官带着小寺人来了,她只来得及将我洗得香香,紧接着把我送上了轿辇。

小寺人急急抬起轿辇就要走,豆蔻忙追上来嘱咐我:「娘娘不怕,娘娘不怕……奴哪儿也不去,就在白鹿台等您回来……」

其实我心里并不觉得害怕,甚至还有点高兴能见到阿止,但我还是朝她使劲儿点了点头,眼看她已经跟不上小寺人的脚步,磕磕绊绊地快要摔倒,我赶忙叫她回去:「别追别追……我还给豆蔻带点心,带桂花味的!」

豆蔻总算慢慢停了下来,只是仍不肯转身,目送着我离开。轿辇路过拐角处,转了个弯,她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她了。

我转回身体,开始一遍遍念叨:「问阿止病好没有、问阿止病好没有……」

到了和庆殿后,我脚碰着地,刚要往里头走,动作却又突然顿住。

「娘娘,怎么了?」

苏中官有点诧异,可还是耐着性子好声气地询问我。

我迷茫地看着他,打死都想不起来,刚刚自己嘴里叽叽咕咕念了半天的话是什么。

「苏中官……

「我要问阿止什么来着?」

十一

最后我还是没想起自己要问殷止什么话,跟在苏中官身后,一路走进了寝殿。

里头静悄悄的,殷止不在。

苏中官悄悄退了出去,我想起平时豆蔻教我的那些规矩,安静地在椅子上坐好,不乱走,也不乱摸。

虽然这样确实有点无聊,但好在我的眼睛还可以四处看看。

殷止的寝殿很大,可是有点冷。

现下已经入冬,晚上这样冷,他怎么都不点炭?

想得出神,我都没有注意到殷止已经回来了。

「小满?」

我回过神来,再次看见了他那张温和的笑脸,一点都不觉得无聊了,「阿止,你回来啦!」

他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意,我恍然,他刚才是去沐浴了呀。

我眨眨眼,发觉他似乎又好看了一点。

还不等我告诉他,苏中官就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皇上,该喝药了。」

殷止端起那碗黑黢黢的药汁,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我终于想起自己在轿辇上一直念叨的是什么了,我想问问阿止的病好了没,可是现下看着他还在喝药,好像……也不用问了。

「等了很久吗?」

殷止漱完口,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想了想,摇头:「不久。」

「……那就好。」

说完他就沉默了下来,我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索性就满眼稀罕地看着他,这也不能怪我,谁叫他长得好看呢。

寝殿静悄悄的,半晌,他试探似的问我:「小满知道……今晚我们要做什么吗?」

摇摇头,我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但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带我走到了一张很大的床前,对我说:「今天晚上,小满就睡在这张床上。」

我「哦」了一声,还真有些困了,便开始动手去解身上的披风,殷止有些诧异:「小满?」

他转过脸,不肯再看我:「你这是做什么?」

「睡觉呀!」

我脱下披风,露出淡粉色的亵衣,迅速爬上床后,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是你要我睡在这里的么?」

殷止沉默了。

我动作麻利地钻进棉被里,轻轻抖了一下,寝殿里没点碳,棉被还有点冷。

「那……你先睡吧。」

沉默过后,殷止伸出手,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看着他把帷幔轻轻合拢,而后缓步走开,大概……又去看奏疏了吧?

做皇上可真忙。

他这样辛苦,我还是等等他好了。

于是我忍着困意,等啊等啊,等了好久,我都要睡着了,他还是没来。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突然,帏幔外传来一阵阵压低的咳嗽声。

是阿止在咳嗽吗?

从帷幔的缝隙间探出头,我看见殷止背对着我,侧躺在不远处的软榻上。

他睡在那里做什么?

豆蔻明明说过,今天晚上殷止会和我一起睡觉的。

我下了床,也没穿鞋,赤着脚走到他榻边,他似是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看见了我,连忙坐起身来,开口时很有些愧疚:「被我吵醒了?」

我摇头蹲下,不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睡在这上面呀?」

分明应该和我一起睡的。

殷止张了张口,半晌才道:「呃,我怕挤着你。」

「不会!」

我才从那里下来,挤不挤的我还不知道么,于是我认真地告诉他:「你放心,床上可宽敞了,我们都能在上头打滚儿!」

「咳——咳咳——」

殷止突然又开始咳嗽,他握拳抵口,极力压抑着,看起来难受得不得了。

等到慢慢平息下来,他才又再次开口:「还是不必了……多谢小满的好意,只是我已然习惯了一个人睡。」

「没事儿,多睡几次就习惯啦!」我握住他的手,刚想把他拉下来,就被冰得哆嗦了一下。

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想起寝殿里头没点炭,他身体又不好,我把手伸进他被窝一探,冷冰冰的,难不怪他会咳嗽。

「这个床一点都不暖和!」没来由地,我有些生气,「一点都不!」

人凉了,就会生病。

「我们一起睡!」说罢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可暖和啦,阿止,娘亲和阿姥都告诉过我,睡觉的时候,两个人抱在一起就不会冷了!」

殷止只是低着头,一直看我和他紧紧拉在一起的手,半晌,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快活起来,连忙拉着他走到大床前,我先钻进被窝里头后,又用眼神示意他也赶快躺进来。

他动作缓慢地躺下,浑身僵硬。

我就知道,天这么冷都还不点炭,看吧,被冻僵了吧?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好好爱惜身体。

叹了口气,我滚到殷止怀里,他身上冷冰冰的,一丝热气也无,我忍着寒意搂住他,脚心也贴在了他的脚背上:「我给阿止捂一捂……现在暖和了吗?」

殷止低低「嗯」了一声,伸手轻轻回抱住我:「暖和了。」

感受到他的身体渐渐泛起温热,我的困意再次翻涌上来,眼睛睁开的缝隙越来越窄。

「我就说……我很暖和吧……」

殷止的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他人真好,还哄我睡觉。

我打了个哈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十二

第二日醒来后,殷止已经不在了。

豆蔻站在床前,笑吟吟地看着我,脸上再没有昨日的担心,且瞧着还很欢喜。

「娘娘醒了?」

我揉了揉眼睛,仍旧赖在床上,谁叫豆蔻的声音实在太好听,温温柔柔的,叫人根本不想起床。

但不起床是不行的,毕竟这里是殷止的寝殿。

「豆蔻……」

我打了个哈欠,爬起来看着她:「你是来接我回白鹿台的么?」

「娘娘。」

豆蔻拿过衣裳,动作麻利地帮我穿好:「咱们不回白鹿台了。以后,娘娘每天都能见着皇上!」

「啊?」我茫然极了,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豆蔻笑着看我:「皇上说了,以后您就住在和庆殿里……天不亮,抱玉就把白鹿台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点点头,那就住吧。

我以为殷止会回来得很晚,因为他看起来是那么忙,可他今日申时便出现在了和庆殿。

彼时我正看着豆蔻绣花,抱玉问安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我便知道是殷止回来了,赶忙跑出去迎他。

「阿止,你回来啦!」

他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很不错,摸了摸我的头,进来时顺势就拉起了我的手。

豆蔻和抱玉悄悄地离开,整个寝殿只剩下我和他。

我侧过头看他:「阿止,你昨晚睡得好么?」

「嗯。」他笑着点头,脾气还是那么好,褐色的眼珠泛着一股子温柔:「幸好有小满陪着,我才睡得那么好。」

「我就说我很暖和!」我得意极了,又不忘叮嘱他:「不能着凉,着凉会生病。」

殷止很郑重地答应了,还不忘向我道谢。

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就知道,嫁给他是一件顶顶好的事。

今天的晚食,我和殷止一起用的,和庆殿的菜色很简单,同白鹿台的也差不多,只不过还要更清淡些。

殷止的吃相很好看,他还给我夹菜。

其实吃到最后,我已经吃饱了,可殷止给我夹的菜还没有吃完,我想了想,硬是全吃光了。

果不其然,我再一次吃撑。可这会儿豆蔻不在,不能给我揉肚子,殷止也没有夸我。

我有些沮丧。

简单的洗漱过后,殷止开始看奏疏,我抱着肚子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圈点批注。

等啊等,等到灯花都有些昏暗了,才终于等到他放下笔,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阿止,你怎么都不夸我呢?」

我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的肚子,现下仍旧有些难受:「你给我夹的菜,我都吃完了……我没有浪费粮食,你可以夸夸我吗?我很喜欢你夸我的。」

殷止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懊恼似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给小满夹了太多。」

说罢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还难受么?」

我诚实点头,确实还有些难受的,要是豆蔻在就好了,她会轻轻帮我揉肚子,可舒服了。

可殷止却说,他也可以帮我揉肚子。

我挠挠头,摊开了肚皮,既然他愿意帮忙,那就揉吧。

殷止很小心地伸出手,帮我揉肚子,他的力道不大不小,舒服得我昏昏欲睡。

而越困,我脑子就越不灵光。

实在是被他揉得太舒服,我打了个哈欠,索性把头枕到他腿上,又胆大包天地举起他的手放上脑壳,闭了眼睛还不忘提要求:「阿止摸摸我的头,我喜欢被你摸摸头……」

殷止没有拒绝,反而将指尖插进我发根,轻轻按压起来,我迷迷糊糊地听他说话。

「我四岁那年,养过一只霄飞练。

「它总是藏在芭蕉丛里,喜欢同我亲近,不管我是揉它肚皮,还是伸手摸摸它头,它从来都不会生气,甚至还很欢喜……它和小满真像啊,连名字都一样。」

我听了个囫囵,只知道「嗯嗯哦哦」地点头,他的声音轻和,听着直叫人想睡觉得很。

睡意翻涌间,却又听见他在我耳边轻唤:「小满?」

我长长地「嗯」了一声,稍微清醒了些。

他的指尖轻摁上我额心,好声气地问我:「今晚我还和你一起睡……好么?」

这有什么不好的。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脑壳从他腿上支楞起来,又慢吞吞地爬上了床,睡过去的前一秒,还记着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快过来。

之后,之后的事嘛,我就记不得了。

平常这个时候,我早睡着了,唉,做皇帝真的好辛苦啊,这么晚才能睡……

十三

我就这么在和庆殿住了下来,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我与殷止也愈发熟稔起来,知道了好多好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殷止很忙,但其实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忙。

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爱看奏疏,有些时候,他会看一些其他的书,还会写一写字。

晚间寝殿里仍旧不点炭,苏中官说,殷止的身体受不得干热,点了炭会病得更严重,他还告诉我,其实阿止最不爱喝苦药,好些时候都偷偷倒掉。

「娘娘可千万不能忘。」

苏中官给我带桂花味的糕点,认真叮嘱我:「监督皇上喝药这样重要的事,老奴就交给您了。」

「生病就要吃药,吃药病才会好。」这么一想,我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感受到苏中官对我的信任,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重就先生放心,我一定盯着阿止乖乖喝药。」

苏中官和蔼地笑起来,一点都不像别人说得那么严厉,他悄悄对我说:「皇上喝完药若是嫌苦——书架下头有个八宝攒盒,里面装了好多蜜饯,皇上吃一颗,您吃两颗。」

我喜欢吃蜜饯,可又不明白:「为什么我能吃两颗呢?」

什么都没干,还能比殷止多吃一颗蜜饯,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苏中官慈爱地看着我,一点也不嫌我问得多,他说:「因为娘娘是个好孩子,合该多吃一颗。」

啊,原来是这样啊。

如此我便心安理得地接受,而后果然在书架下找到了那个攒盒,打开一看,满满一盒子全是蜜饯,闻起来就很香甜,以至于殷止每回喝药时,我比他还要更积极,生怕他因为怕苦把药偷偷倒掉。

等到他喝完药,我就给他剥一枚甜甜的糖莲子,然后再给自己剥两枚。

他第一次看到这攒盒,还有些诧异,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然后他看着我:「……小满怎么知道攒盒在书架下头呢?」

「我不知道……它自己跑出来的!」我心里秉持着这是我与苏中官的秘密,不肯告诉殷止,可又觉得有点心虚,不敢抬头看他,只一味狡辩。

「怎么只给我一颗呢……好小满,你怎么这么快就被苏中官收买了?」殷止好笑地看着我,眼睛柔和得像一片深湖。

我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话音刚落又立刻捂住嘴,心里懊恼极了。可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他怎么就知道是苏中官给的蜜饯呢?

明明我什么都没有说!

连豆蔻都不知道呢……我给她带糕点时,差一点就要全盘托出,可还是憋住了。

可殷止还是那么好,他跟我说,不会告诉苏中官计策已经败露,他也会好好喝药,不过——

以后每回喝完药,我必须要悄悄地多给他一颗蜜饯,作为报酬,我可以吃三颗蜜饯。

「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

好吧,被他说服了。

我哼哼唧唧地又往袖子里塞了一颗蜜饯,心想苏中官让我看着殷止喝药,只要他喝了,那我吃了两颗蜜饯还是三颗蜜饯,应该也不是很重要吧?

且一想到殷止说,这是我和他的小秘密,不知怎的,我心里还隐隐觉得很高兴。

「阿止,你真好。」

我情真意切地看着他,嘴甜得不得了。「我能出去玩一会儿么?就一会儿。」

现下午后,我被袖子里的那颗蜜饯勾住了,一点都不想午休。

殷止点了点头:「一刻钟。」

我笑嘻嘻地拉着他继续说好话,虽然翻来覆去总也绕不过那几句,但还是叫殷止宽泛到了两刻钟。

真好,可以去找豆蔻了。

我跑出和庆殿,熟门熟路转了个弯,一眼就看见值事房里头绣花的豆蔻。

「豆蔻,豆蔻!」虽然上午才见过,可我还是觉得有点想她,袖子里的蜜饯那么甜,豆蔻一定会喜欢,「……你快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豆蔻笑得很甜蜜,假装惊奇:「哎呀,是糕点?还是饴糖?」

「都不是。」走近了,我得意洋洋地要她闭上眼,「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说罢,把袖里那颗糖莲子喂进了她嘴里。

「甜的。」

豆蔻睁开眼睛,笑着看我:「是糖莲子。」

我眼巴巴地瞧着:「豆蔻喜不喜欢?」

她点头:「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娘娘给的糖莲子真甜,奴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甜的糖莲子!」

我放下心来,她喜欢就好,只要她喜欢,我就觉得高兴,「以后我每天都能给豆蔻带好吃的蜜饯,明天给带其他味道的!」

豆蔻却摇摇头,她用手帮我梳理好跑得有些乱的发髻,一边叮嘱我:「娘娘乖,自己吃就好,不必给奴带。」

「你放心,我吃过了。」我四处看了看,自以为很隐秘了,便小声地告诉她:「我每天能有三颗蜜饯,我吃一颗,豆蔻吃一颗,还剩一颗我就偷偷藏在你给我缝的荷包里头,咱俩以后悄悄地吃。」

那个攒盒里的蜜饯,似乎永远也吃不完。

豆蔻喟叹一声:「娘娘啊——」

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还是夸了我:「娘娘在这方面,总是很聪明的……」

我有点害羞,低下头谦虚:「其实也还好啦,阿止才聪明呢。」

要不是他,哪来多出的那颗蜜饯呢。

十四

每隔半个月,朝臣们就能休沐一天。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只有在这一天,殷止才能睡一会儿懒觉。平日里经常是我还没醒来,他就已经离开。

不像现在,我睁开眼睛后,他还在我身边躺着。

我悄悄打了个哈欠,赶走昏沉的困意,脑袋逐渐清楚起来。

殷止睡得很好,我也不想把他吵醒,于是侧躺着,认真地望着他的侧脸。

他真好看。

除了豆蔻,他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那一个。

不知道看了多久,我手心变得汗涔涔的,极不舒服,我下意识地动了动,与我十指相扣的殷止被惊醒,呼吸由轻慢变得稍稍沉急。

他慢慢睁开眼睛,而后偏头朝我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小满醒了?」

我点点头,同他一道坐起身来。

「阿止。」

我唤了一声,而后听见他传来轻轻的一声:「嗯?」

想了想,我很认真地看着他:「我觉得,你今天比昨天好看。」

殷止叹了口气,好像有点伤心似的问我:「如此说来,小满是觉得,昨天的我不好看么?」

「不是不是!」

我赶忙否认:「我的意思是,你昨天好看,今天更好看,唔……你每一天都在变好看!」

殷止没说话,好像不信我。

「真的!」我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该如何描述他的好看,「……阿止知道白鹿台种的栀子花吗?白白的可娇嫩,你和栀子花一样好看,身上也都是香香的。」

末了我又连忙补充道:「只不过——栀子花身上的香味浓浓的,阿止身上的香味淡淡的……」

剩下的话湮灭在唇齿间,我不敢再说,眼看着我愈多说一句,殷止的脸便愈红上一分,这样下去,他又要生病了。

春日里天气好,好不容易停了两天药,我还是不要惹他生气的好……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气。

殷止沉默着下了床,被小寺人收拾好后,绕过屏风去了外间,不多时,我就看见了豆蔻笑吟吟的脸。

她进来替我洗漱更衣,我乖乖地抬起手,豆蔻给我穿好衣裙,又给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今天的她还是那么好看。

「豆蔻——」

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我看着镜子里为我整理衣襟的豆蔻,甜蜜话张口就来:「你今天真好看,就像白鹿台的粉芍药一样好看!」

豆蔻早已习惯了我粗糙直白的夸奖,起初还会难为情地垂头,后来却越听反应越平淡。

她把我扶起来,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儿:「娘娘也真好看。」

要夸人就一起夸,于是我点头肯定:「我们真好看!」

说着,我们往外间走去。

殷止竟然还没有去前殿,难道是在等我?眼见着他朝我伸出手,我立刻巴巴地牵住了。

「阿止,你是在等我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然伸出手轻轻拧了拧我的脸颊。

我有些困惑,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可是他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问,索性就安安静静地跟着他去了前殿。

这沉默一直持续到朝食过半,我刚喝完碧梗粥,殷止的声音突然幽幽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小满……」

我转过头看他,用眼神询问他什么事。

他神色平淡,不辨喜怒:「早上说的那些话,都是哄人开心不是?」

什么叫哄人?

我严肃地看着殷止:「我从来不说假话的!」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而后看着我的眼睛,状似无意地发问:「栀子花和粉芍药,小满以为,哪个更好看?」

说实话,这个问题有点难住我了,栀子花和粉芍药,哪个都是我的心头好。

可殷止既然这样问,那我就不得不选出一个了。

于是我低头认真思考了一下,而后抬头,极其肯定地告诉他——

「粉芍药。」

栀子白确实好看,可粉嫩嫩的颜色看着多热闹呀。

殷止轻轻咬牙,看了我半晌,突然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他无奈地摇头,转而问我吃饱了没有。

我仔细感受了一下,说没吃饱其实也不饿了,说吃饱了又还能再吃一点儿。

六月斑鸠,不知春秋。

我向来是冷了不晓得穿衣,热了不晓得脱,吃饭也是一样,分不清饱胀。

自第一次用饭吃撑后,这段时间殷止都会拦着我一些,于是我转过头看他,由他来决定我要不要继续吃。

殷止摸了摸我的肚子,轻轻一按。

他沉吟一声,然后把抱玉唤了进来:「几上的,可以撤下了。」

这意思,是我已经吃饱了。

行罢,我跟着他站起来,今天殷止应该会看书,要不就是写字。

可我料错了,今天殷止既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

他又变回了之前温柔和煦的模样,摸了摸我的头,眼神怜惜:「……几个月没出殿,小满都快要闷坏了。」

欸?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说实话,要不是殷止提起,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整整三月未曾出过和庆殿。

每日里不是吃了睡睡了吃,就是粘巴糖似的粘着殷止,压根儿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一转眼,三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和殷止待在一起,我并不会觉得闷,但能到花园里头走一走,也是极好的。

抱玉听见殷止和我要去花园,迅速备好了玉辂。

也是这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看见苏中官了。

我坐在殷止旁边,低声问他苏中官去了哪里。

殷止捏了捏我的鼻尖,要我别担心:「重就先生去忙别的事情了,过段时间就回来。」

我放宽心,给他看手里的毽子。

「好看。」

他夸了一句,我有些得意:「豆蔻做的,她手可巧了。」

刚说完,御花园就到了。

我兴冲冲地下了玉辂,拉着豆蔻一起踢毽子。

踢着踢着,豆蔻突然扯扯我衣角,示意我回头看。

我正踢得兴起,硬是等腿软得接不住了才转身,刚看了一眼,我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跑,顾不得满头大汗,也不要毽子了,赶忙回到殷止身边。

良妃和德妃站在殷止面前,面目柔美,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来的。

见着我,还很和善地唤了一句:「贵妃娘娘。」

我刚答应了一声,四妹妹的叮嘱突然在脑海里回响起来,我意识到,她们好像都是来抢皇上的,不行,我也要抢。

身体比意识更快,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经紧紧抱住了殷止的右臂。

殷止有些诧异,但不知怎的,我又分明觉得他有些高兴。

反正,比早上的时候高兴。

他接过抱玉送来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替我擦汗,等我的脸变得干爽了,才肯停手。

「怎么了?」

殷止低声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就只摇摇头,满心恹恹,浑身都不得劲儿。

瞧着我这副模样,他便吩咐抱玉,要带着我回和庆殿。

见我们要走,德妃连忙唤住我,笑容明媚:「贵妃好久没有去我那里坐坐了,等几日空闲了,可一定要来。」

良妃附和着,也邀请我去她那里。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她们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热情,要知道,我和她们也就见过寥寥几次面。

平常时候,我待在白鹿台里头,有豆蔻和其他几个小宫女陪我,所以她们不来找我,我也从来不找她们。

再说了,现在还有殷止陪我玩,我一点都不想去她们那里坐坐。

于是我诚实摇头,拒绝了她们:「我不想去。」

殷止拉着我往玉辂上走,声音温和且纵容:「不想去便不去。」

一回到和庆殿,我立马变得生龙活虎。

刚想告诉殷止我饿了,就被他提溜到书房:「既然不累,就陪着我写字吧。」

十五

陪着殷止写字,最大的用处便是叫我明白了,自己真真是不学无术。

他好心教我写字,我却因为他的声音太柔和,躺在他怀里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还是因为闻到了饭香。

迟钝如我,竟也难得地感到了些许羞愧。

于是午食我坚决不肯抬头看殷止,只顾着埋头刨饭,脸跟饭碗如同粘在了一起。

一块兔肉出现在碗里,殷止不赞同的声音传来:「不吃点菜怎么行。」

我悄咪咪抬起脑壳,想要偷看一眼,却被他逮了个正着。

不过殷止什么也没说,看着也并不生气。

这顿饭和往常一样,吃得差不多了,他就让我放下筷子,免得腹痛。

他的脾气,怎么就这么好呢?

我摸了摸肚子,满心感慨,然而没等我感慨完,就被殷止捏住了脸颊。

「来,咱们继续。」

说罢又把我抓到了书房,仍旧像上午那般教我写字。

我规规矩矩地站在殷止怀里,他帮我捏住笔,而后手把手地教我。

说实话,他对我的要求真是极低。

「也不是要小满考个状元,学完一本千字文便极好。」殷止蘸了蘸墨,声音轻快,「好了,先来写一写小满的名字,写完了小满的,再写我的。」

他带着我写了一遍我的名字,又在一旁的空白处写下他的名字。

我看了看纸上的四个字,又看了看殷止右手上的玉扳指,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阿止……」

他轻轻「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

我看着他的眼睛,满是认真:「你不要喜欢别人,你只喜欢我,好不好?」

说罢又觉得不太准确,想了想,我把这句话改成了:「阿止最喜欢我,好不好?」

殷止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后看着我,神色严肃起来:「那么,小满最喜欢谁呢?」

我最喜欢谁?

低下头,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脑海中浮现出豆蔻,而后又是殷止,但紧接着,一张凶巴巴的小脸跳了出来,占据了我所有视线,她骂了一句「小傻子」,然后把半个馒头塞进我手里。

「四妹妹。」

我抬起头,小声又坚定地告诉殷止:「我最喜欢四妹妹。」

殷止有些意外似的,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小满最喜欢她?」

为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四妹妹很凶,总是说我笨,说我傻,最见不得我哭,总是不耐烦地看着我。

这样的四妹妹,我为什么会最喜欢她?

大概是因为,她老是惦记着我有没有吃饱,也总会偷偷跑来看我,即便再不耐烦,也还是会伸出手抱抱我。

她说我笨,却不许别人这么说。

「你看,我教给你的那些话,你全都记住了……所以你不笨的,你只是不聪明。」

我点点头,四妹妹这么聪明,她说的话,一定没错。

此后我便牢牢记住,只有四妹妹才可以说我笨,其他人说的,都不算数。

所以当殷止问我,为什么最喜欢四妹妹,我想来想去,只想出四个字:「四妹妹,好。」

「四妹妹最好。」

我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四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不是说殷止和豆蔻对我不好,可是四妹妹是不一样的,于我来说,那半个馒头,要比桂花糕更加珍贵。

可殷止似乎并不理解。

他看着我,眼神淡淡:「所以小满最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我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因为在我心里,四妹妹和殷止是不同的,可是我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于是只好讷讷地闭上了嘴巴。

然后我又听见他说:「小满,这不公平。」

「如果小满最喜欢的人不是我,那么我最喜欢的人也不会是小满。」

我看着他冷淡的脸,心想着,完了,四妹妹要我抢皇上,我没抢到。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就觉得很委屈,但并不仅仅是因为辜负了四妹妹的期望。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殷止微笑点头的样子,毕竟他的脾气那样好,现在他说不会喜欢我,我心里的难过便铺天盖地的。

但是我不会哭的,因为四妹妹说,掉眼泪就是没出息,所以我很少哭。

即便殷止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哭的。

我转过身,拿起笔继续写字,可是看着纸上黑乎乎的四个大字,我又想不起该从哪里开始,呆呆地捏着笔,心里更难过了。

正恍惚间,我听见殷止在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下一刻,我被他抱进了怀里。

「哭什么呢……」

我刚想说自己没哭,就被他扳过脸:「不是最喜欢你,你便要哭。」

他捧着我的脸,替我擦干净眼泪,动作温柔又细致,一边擦还一边叹气:「你也不是最喜欢我,我是不是也该哭一哭?」

我下意识地扭过头,飞快抹掉眼泪,觉得有点丢脸。

要是四妹妹晓得了,一定会骂我没出息的。

「好了,不难过了。」

殷止又变回了我熟悉的模样,妥协道:「这样好不好?

「……等小满会写我们的名字了,我就最喜欢你。」

我吸了吸鼻子,问他:「真的吗?」

「真的。」

他捏了捏我的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像确实如此,我点点头,想要继续学写字,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刚刚殷止是怎么写这几个字的。

我举着笔,又想哭了:「我、我不会写……」

「没关系。」

殷止轻轻笑了起来,大掌包裹住我捏着笔的右手。

「我来教小满,好不好?」

十六

殷止说,等我会写我和他的名字了,他就最喜欢我。

所以此后我一有时间,便会在书房练字。

但我实在是不够聪明,来来回回四个字学了好久,还是有些记不清笔画,心里免不得懊恼。

见我不开心,豆蔻便做了新衣裳来安慰我,只是做好了却不肯给我看。

「再过五日,便是娘娘的生辰了。」她替我梳头,动作麻利又不失温柔,「就当是奴为娘娘准备的生辰礼物吧。」

我讶然,今年的小满生辰怎么来得这么快?

上一次过生辰,还是在白鹿台的时候,豆蔻给我做了特别特别好吃的梨膏糖。

这一次在和庆殿过生辰,殷止会知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告诉殷止我的生辰快到了,如果是以前,我就直接问他要礼物了也说不定。

我开始更加努力地练字。

离我生辰还有两日的时候,许久不见的苏中官回来了,他好像出了一趟远门,整个人看起来很有些疲惫。

紧接着,往日里深居简出吃斋念佛的贤妃,突然就打开了殿门。

进宫这么久,我只在宫宴上见过她一次。

豆蔻说过,贤妃是殷止的表妹,所以两人之间,自然是要亲近些。

我明白的,可是听见殷止去贤妃那里,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有点生气,还有点失落,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感受,我说不清楚,索性就一门心思练字。

就连殷止回来了,我都没有注意到,还是豆蔻出声请安,我才回过神来,赶忙把写过的纸藏起来。

本来不想和他说话的,我心里还生着气呢,可他一脸累意,还朝着我微笑,我便心软了。

这天晚上殷止把我抱得很紧,可我却没有睡着。

这就导致了第二天我一整日都是晕乎乎的,练字时老是打哈欠,豆蔻劝我去睡一睡,我使劲摇头,想要写出一张更满意的字来。

如此,在晚食前,我终于写出了一张最漂亮的。

殷止派抱玉传话,说他会晚些回来,我实在困得不成样子,心想,明日白天拿给他看也是一样的,便先歇下了。

这一夜我睡得很香,还做了个好梦。

梦见我把写好的字拿给殷止看,他夸我写得好,然后对我说:「我最喜欢小满啦!」我便很高兴地抱住他,心里快活得不得了。

这个梦太过逼真,以至于我醒来时发现只是梦,心里还有些失落。

我从床上坐起,身边并没有殷止。

看着大亮的天光,我心里懊恼极了,一定是我睡得太沉,他走了都没有发现。

正要下床时,屏风后两个小宫女的声音传来。

「昨夜皇上一整夜未归殿……」

「我听说,是宿在了贤妃娘娘那里……」

我脑海里一阵轰鸣,殷止他昨夜没有回来,他和贤妃在一起啊。

这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原本可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殷止骗我,即便我把写好的字拿给他看,他也不会喜欢我的。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噤声!」

豆蔻压抑的声音响起,听着严厉极了:「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娘娘背后嚼舌头?!」

两个小宫女赶忙求饶,而后唯唯诺诺地走远。

下一秒,豆蔻捧着新衣裳,笑意盈盈地进来了,但旋即她的脸色变得慌张起来,赶忙走到床边。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要哭不哭地喊她:「豆蔻……」

她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背:「不哭不哭,娘娘不哭,豆蔻在呢。」

我憋回眼泪,心里一阵阵地难过。

「我想回白鹿台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喃喃道:「豆蔻,我想回白鹿台。」

如果知道现在会这么难受,我当初一定不会住进和庆殿的,在白鹿台踢毽子,我就不会不开心。

对,回了白鹿台,我就会像以前一样开心了。

我迅速下床,抱起豆蔻给我做的新衣裳,又把厢笼里头其他的衣裳也找了出来,想要装在一起带回白鹿台。

豆蔻赶忙来阻止我,声音焦急:「娘娘,皇上还没回来——」

「我就是要回白鹿台!」

我打断她,瘪了瘪嘴:「豆蔻,我不要住在和庆殿了,我不开心,非常非常不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殷止的声音传来,他面色苍白,披着大氅走了进来,看见我时却又皱紧了眉,「……怎么不穿鞋?」

我不想理他,抱着一大堆衣裳继续收拾。

豆蔻为难地看着我,而后殷止就让她先下去,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找了一件披风,把衣裳包在了一起。

殷止走过来,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小满……」

我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的声音,而后飞快地回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好像这样才能让我觉得安心一点。

「小满。」

殷止走到床边坐下,无奈极了:「你听我解释。」

我实在没出息,就听了这一句话,眼泪便瞬间充盈了整个眼眶,而后不听话地掉下。

「骗子!」

我吸了吸鼻子,别扭又固执地坚持着:「你骗我!」

心里的委屈翻涌来翻涌去,我伤心得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下去:「我不要喜欢你了……」

话音刚落,我就被殷止从被窝里扯了出去,他极严肃地看着我:「做事情不可以半途而废,小满,这对我不公平。」

说着他又软和下来,给我擦眼泪:「我看见小满的字了,写得很好,我也知道这些天,小满学字很认真……我说话算数,从今以后,我最喜欢小满,好不好?」

听到这里,我又开始觉得很委屈,殷止都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过了今晚,我就十七岁了,他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好骗吗?

撇撇嘴,我对昨夜仍旧耿耿于怀:「昨天说才算数,今天说不算数。」

「不算数吗?」

听我这么说,殷止反而很高兴似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若我说,其实昨夜我并未和贤妃在一起呢?算不算数?

「若我又说,以后只喜欢小满呢?算不算数?」

殷止说,他昨夜没有和贤妃在一起。

殷止又说,以后只喜欢我。

我低头想了想,这两句话的意思拼在一起,大概就是,以前他喜欢我,以后他只喜欢我。

要是这样的话……其实今天算数,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我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开口:「那、那便算数吧……」

「好。」

殷止笑着点头,把我搂进怀里:「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心里有些愧疚之前误会他,便任由他抱着没有动,但等他放开我时,我发现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根红绳,上面还挂了一个玉做的小钥匙。

「生辰礼物,喜不喜欢?」

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能愣着。

殷止认真地看着我,眼神温柔且坚定——

「小满要长命百岁啊。」

十七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殷止之间变得很奇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我生辰那天晚上,他抱着我,问我想不想要一个人陪我一起玩的时候。

我思考半晌,然后说了想。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手就伸进了我的亵衣里。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一直问他。

「……阿止,你做什么?

「……现在又不热……

「……」

殷止伏在我耳边,语气隐忍又克制:「小满乖,闭上眼睛。」

我便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醒来,我还没说什么,他的脸就先红了。

嘉宁说,这是因为殷止害羞了。

她说这话时,顺手就从菩萨面前摸了两个供果,分给我一个,她自己啃着一个。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害羞的。

嘉宁笑眯眯的,摸了摸我的头。

她人可真好,每每回想起之前,我还像个坏女人一样误会过她和殷止,我心里就羞愧得不得了。

但是嘉宁很大度,不仅不怪我,还愿意和我一起耍。

正因如此,我才发现,原来「贤妃娘娘深居简出吃斋念佛」这些话,统统都是诓人的,嘉宁不出现,完全是因为偷偷跑出了宫,在外头耍呢。

嘉宁一点都不喜欢菩萨,只喜欢菩萨的供果。

她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带着我吃摆在菩萨面前的糕点水果,吃饱之后懒洋洋地晒太阳,给我讲她在外头过得有多潇洒。

就好比现在,我们躺在躺椅上,她讲,我听。

「……在宫外想骑马就骑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管不了我!」嘉宁眯着眼睛,神色回味。

她得意极了,我羡慕极了。

嘉宁感叹似的,摇了摇躺椅:「宫外就是好,除了唐明渊,几乎没有什么能叫我烦心的事!」

但她旋即皱起了眉,满脸不愉:「怎么又提起他了……呸呸呸,真晦气!」

我很贴心地不问她唐明渊怎么了,倒也不是我不好奇什么的,主要是嘉宁一想起他就生气,我还是不要问的好。再者,我也知道唐明渊是谁。

嘉宁出宫,是因为喜欢他。

现在她回来了,是因为发现他配不上她的喜欢。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

嘉宁往我这边凑近,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想不想知道,怎样才能同表兄和好?」

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点头:「想!」

她勾了勾手指,我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然后就听见她说:「其实很简单,你这样……」

说完后,她还拍拍我的肩问道:「记住了么?」

我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她:「记住了!」

话音刚落,殷止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记住什么了?」

我立刻从躺椅上坐起来,朝他跑去:「阿止,你来接我回和庆殿啦?!」

殷止揉了揉我的头,而后顺势拉住我的手。

他看着嘉宁,目光不善:「你又教了小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嘉宁撇撇嘴,很是不满:「什么叫作乱七八糟?明明是很有趣的东西,你不信问问小满!」

殷止看向我,我立刻点头,表示认同。

嘉宁便得意起来。

殷止不再看她,而是低头柔声问我,刚刚到底记住了什么。

我想了想,嘉宁只说让我记住,没说不能告诉殷止,于是我按照她说的,在殷止手背上亲了一口。

殷止看着我,脸红了。

而后看着嘉宁,脸又黑了。

嘉宁的得意早跑了个没影儿,她动作麻利地窜进了佛堂里,还顺手带上了门。

殷止咬咬牙,终是什么也没说,带着我回了和庆殿。

其实我还想试试亲他脸来着,可是和庆殿里头苏中官和豆蔻都在,还有抱玉和一个白头发的老爷爷,人这么多,我还是等人都走了,再亲他好了。

白头发的老爷爷向殷止请安,也问了我好,我还没见过太多旁人,忍不住就想往殷止身后躲。

殷止好声好气地哄我:「不怕不怕,小满不怕,这是太医院的李御医,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李御医也接着开腔,笑容和蔼:「娘娘,老臣会一样戏法,让人变聪明!」

让人变聪明?

我从殷止身后探出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真的?!」

李御医慈爱地点头:「当然是真的,骗人是小狗!」

说完,他看着我:「娘娘要试试吗?」

「要试要试!」我从殷止身后钻出来,立马在椅子上坐下,满心地期待:「李御医,我也想变聪明!」

「好!」李御医爽快应下,「老臣帮娘娘瞧一瞧。」

说着,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按了按我的后脑勺,问我头疼过没有,睡觉好不好,我想了想,告诉他头不疼,睡得也很好。

李御医思索片刻,而后抬头看了一眼殷止。

殷止便低声问我:「小满记不记得,自己生过什么病没有?」

我回想起从小到大,自己好像一直都很健康,最多最多就是染了几次风寒,可是很快也都好了,除了……

「娘说,我摔过一跤。」

我低下头,呆呆地看着地面:「我摔坏了脑袋,变成了笨蛋,所以娘亲不喜欢我了。」

十八

那日李御医并没有把我变得聪明。

后来他和殷止说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殷止不肯让我听,哄了我出去。

豆蔻陪着我,在门口等他们出来。

等啊等,终于等到大殿的门被打开,殷止快步走了出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扯进了怀里。

「……阿止?」

我茫然极了,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殷止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抱着我,而后松开,拉着我进了前殿。

他看起来实在奇怪,虽然仍旧如同往常一般好脾气,可眼神却带着我不认识的情绪,直到我们晚间就寝,他才恢复了正常。

我躺在他怀里,想要问问他怎么了,可又不知道怎么问。

或许是我频频抬头的动作太刻意,殷止无奈极了,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小满别担心,我没事。」

我「哦」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左看右看,只觉得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无论怎么看,都好看。正看得起劲时,忽然就听得殷止低声问我:「……入宫前,小满在做什么呢?」

入宫前,我在做什么?

我想了想,突然发觉入宫前的自己,好像每一天都过得一样。

从有记忆起,我就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破破的窗,疲惫的娘亲,以及永远也浆洗不完的衣裳。

有的时候会挨饿,冬天的时候很冷。

每天晚上,娘会缩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我睡在她旁边,想亲近她又觉得很害怕。

那时候我总是想,要是我像四妹妹一样聪明,娘亲会不会喜欢我一点?

变聪明了,她就会朝我笑一笑。

就像她看见四妹妹时,就总会笑一笑。

可我仍旧是一个笨小孩,娘亲也没有朝我笑一笑,她在一个冬天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记不清那时我七岁还是八岁,只记得那天很冷,还下过一场雪。早上我醒来后,发现娘亲还在睡觉,我喊她,却喊不醒。

我想,娘亲应该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所以我就自己下了床,坐在椅子上,看着冷硬的地面,想着今天四妹妹会不会来。

但四妹妹没有来,我坐了一天,娘睡了一天。

我又冷又饿,只好爬回了床上,娘亲还没醒,我实在太冷,便慢慢地钻进了她的怀里,饿着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这天晚上,娘亲没有咳嗽,她只是一直睡一直睡,不肯醒过来。

第二天,我起了床,蹲在院子里,看着小蚂蚁搬土,排了长长的一路。

傍晚时分,四妹妹终于来了,她住在不远处的大院子里,里头全是庶伯父的姨娘们,还有他和姨娘的女儿们,但只有四妹妹肯和我好。

「小满……你嘴巴里是什么?」

四妹妹走到我面前,满脸疑惑,我呆呆地张开嘴。

「吐出来!」她气得伸出手,打我的背,「叫你乱吃!叫你乱吃!」

我吐出嘴里的东西,背上好疼,可是我不敢说。

四妹妹的脸色很难看,这意味着,我一定是做错事了,所以才会挨打。

她拧着眉,语气严厉极了:「为什么要吃泥巴?!」

我没力气站起来,只好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她讷讷道:「饿……」

其实我不会把土吃进肚子里的,因为它真的很难吃,又苦又涩,我怎么也咽不下。

「你知不知道这是脏东西,不能吃?!」

我摇摇头,有些畏惧,不敢告诉她是因为之前看见小蚂蚁在搬土吃,又实在太饿,心想小蚂蚁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

可吃到嘴里后,才发现是苦的。

四妹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又伸出了手,可巴掌最终还是没落下来。

她四处看了看,而后盯着我:「你娘亲呢?」

我指了指房门:「在睡觉呢。」

四妹妹警告似的看我一眼:「不许再乱吃东西!」

见我老实了,才往屋子里面走去,但很快,她又苍白着脸快步走了出来,近了我才发现,她面色难看极了,浑身都在发抖。

「你就待在这里,别动。」她往院子外头走去,还不忘丢下一句「我去喊人」。

再然后,就是许多人来到了我们的院子里。

娘身上盖着一层白布,被人从屋子里抬了出来,我想把娘喊醒,还想要问他们要把我娘亲带去哪里,可是最后我却什么也没做,只能蹲在地上,茫然地看着他们离开。

四妹妹松开捂着我嘴的手,眼圈红红,她轻轻搂住我:「……现在,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了。」

我想起方才恍惚间听见的那些话,转头看向四妹妹:「他们说,娘亲死了,四妹妹……死是什么意思啊?」

四妹妹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告诉我:「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你在哭。」我指着她的眼泪,满心不解,「……四妹妹,为什么要哭?」

「小傻子。」

四妹妹笑起来,轻轻地骂了我一句。

「我这是高兴呢。」

哦,原来是高兴呀。

四妹妹说,人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是好事呢,四妹妹最聪明了,只要是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所以后来,庶伯父派来照看我的阿姥也像娘亲一样睡着,怎么也喊不醒时,我便知道,她也过好日子去了。

那天晚上,我走出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子,本来想去找四妹妹的,可是却因为天色太黑迷了路,遇见了还是太子的殷止,他问我冷不冷,怎么不穿鞋。

再后来,我就入了宫,成了他的妃子。

「……后面,后面我就成了阿止的贵妃,住进和庆殿啦!」

话音刚落,我便被殷止紧紧抱住,紧接着,他晦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知道小满过得很辛苦。

「但我不知道,小满过得这么辛苦。」

似乎是喟叹了一声,殷止亲了亲我的额头。

「不辛苦啊。」我打了个哈欠,「我有娘亲,有四妹妹,有阿姥……后来又有了你和豆蔻,就更不辛苦了。」

从前的生活是有些艰难,但我确实算不得辛苦,辛苦的,都是我周边的人,要照顾我这个笨小孩,她们该多累啊。

尤其是四妹妹,她明明比我小呢,却总是为我操心。

入宫前一晚,她还在教我要如何如何做。

虽然她一再警告我不许想她,还说她也不会想我,但是——

「阿止阿止。」我抬头看向殷止,眼神期盼,「你会不会见到我四妹妹?

「你要是见到了她,能不能替我和她说,就说……我有乖乖听她的话,做了她要我做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想她,真的没有想她。」

阿止沉默着,半晌,他笑了笑:「我见过小满的四妹妹,她现在……过得很好。」

「真的?」

我呼出一口气,高兴起来:「四妹妹过得好,我就好。」

末了还不忘叮嘱殷止:「阿止阿止,你下次见到她,可千万不能忘了我要你帮我说的话!」

殷止把我的脑袋按进他胸膛里,良久,声音轻轻——

「好,我一定转告。」

十九

日子平淡安稳地过,但好像又有了一些不同。

殷止又叫李御医帮我看了一次病,可这回不是看脑子,李御医替我诊完脉,然后对殷止说:「皇上,娘娘有喜了。」

殿里头的小宫女小寺人面露喜色,殷止也笑着吩咐苏中官分发赏赐。

我问殷止,有喜是什么意思。

他摸摸我的头,语气温宁:「小满要做娘亲啦。」

做娘亲?

我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我要做娘亲了么?」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这样的人,也能做娘亲么?」

「怎么不能?」

殷止弹了弹我的脑门儿,反问了一句,而后柔声安慰我:「别担心,小满做了娘亲,只需要和他玩。」

他虽这么说,可我仍旧犹豫,毕竟在我的记忆里,娘亲是在做饭洗衣,而不是陪我玩。

但殷止却要我别担心,他说:「……一切有我这个爹爹呢。」

他这么一说,我便真的不担心了。

每天待在和庆殿,吃了睡睡了吃,幸好有豆蔻陪着我,三个月时间眨眼间过去,我终于可以去找嘉宁了。

出门前,豆蔻先是在我腰上绑了一个扁扁的圆枕头,再给我穿新衣裳。

我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但肯定是为我好,所以我什么都没问,毕竟就算她说了,我也还是不会懂。

今天殷止上朝,不能坐他的玉辂,于是抱玉帮我准备了轿辇。

坐到翠微阁时,嘉宁正在晒太阳。

现在虽是下午,也快要立秋了,我却还是觉得好热,可她就这么躺着,都不晓得遮一遮。

看见我,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招呼了一声:「小满来了啊……」

我在她身边的躺椅上坐下,惊奇地看着她比我圆多了的肚子:「嘉宁嘉宁,你也要当娘亲了么?!」

「是啊。」

她眯了眯眼,满脸的不耐:「真是烦死了,天天都想睡觉……」

我想了想,趴在她耳边,问了一个我老早就想问的问题:「嘉宁,小娃娃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啊?」

「嗯?」

嘉宁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恍然大悟似的,而后神神秘秘地笑起来:「啧,这个嘛……」

「嘉宁嘉宁。」我抱住她手臂,摇来摇去,「好嘉宁,你就告诉我嘛!」

或许实在是被我磨缠得不行了,嘉宁连连摆手告饶:「好了好了,小满别摇了,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我凑了过去,她悄悄地笑起来:「是从你脚心钻出来的!」

「真的吗……」

我有些怀疑,可是看着嘉宁信誓旦旦的模样,我又下意识地有些相信她的说法儿。

于是晚间回到和庆殿,我第一时间便问了殷止:「阿止,嘉宁说小娃娃会从我脚心钻出来,是真的吗?」

殷止见我还绑着扁圆枕头,便把我带回了寝殿里头,替我取下。

把扁圆枕头顺手扔到一边,他亲了亲我的脸:「嘉宁说得对,小娃娃确实是从脚心钻出来的,等到来年三月,小满就能看见他了。」

既然殷止也是这样说的,看来嘉宁不是在捉弄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后殷止同意让我去翠微阁找嘉宁玩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而豆蔻绑在我腰间的扁圆枕头,也渐渐变得鼓胀起来。

整个秋天,我几乎全都待在和庆殿里头,连御花园都没去过。

但也并不是天天玩,这些天我一直有正经事做。

殷止每天批完奏疏后,便会开始教我念千字文,虽然我老是学了就忘,但他从来没有责怪过什么,反而更耐心地继续教我。

冬至这天,殷止回来得很早,我还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

因为之前午间睡得沉,起得便晚了些,他回来时我才写了五个大字,且都不漂亮,是以看见他时,还有些心虚。

但殷止并没有注意到我写的字,他拉过我的手,急急朝外头走去,边走还边回头对我说:「今天带小满出宫去,开不开心?」

听得出来,他现在的心情很是愉快。

当然,我也一样。

说实在的,我还没有在宫外玩过呢,想起嘉宁告诉我的那些话,我将殷止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跟着他上了一辆马车后,我终于想起问问殷止:「阿止,我们要去做什么啊?」

殷止帮我换了一套样式简单的衣裳,而后将我的手紧紧攥住,他看着我:「我们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那是应该去见见。

我靠在殷止肩膀上,有些饿,但不幸的是,马车停下时,殷止告诉我还要爬一截山路。

其实我不想爬山的,可殷止说,这个人很重要。

爬到一半时,我捏了捏酸软的腿,看了看殷止,他似乎也心有所感,转脸来看我,还笑了笑。

他身体不好的,现下入冬,又开始喝药了。

我有些担心,但殷止却安慰我说不要紧,他还撑得住,然后继续抬腿,踩下。

如此,终于在天色将晚时,看到了那个很重要的人。

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一身黑袍。

是个道士。

原来殷止出宫,是带我看病的。

可那道士却只肯让他进草屋里头,我没有办法,只好蹲在石阶上,等他出来。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小会儿,我抬头,看见月亮都升起来了,终于,肚子饿得咕咕叫时,门从里面被打开。

「阿止!」

我站起身来,抬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来,在我面前站定。

我这才看见他眼眶周围红红的,整个人看起来又高兴又难过,瞧着奇怪极了。

「阿止,你怎么了呀……」

他不说话,只是一直一直看着我。

良久,他朝我伸开双手,下一瞬,我被拢进一个微温的怀抱里。

「傻小满……」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晦涩:「不是说过,叫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么……」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殷止也没有解释,他只是带我下了山。

往山下走总是要比上山速度快些,但到街上时,也已临近深夜。

下了马车后,我才发现天上飘起了大雪,透过月光,我看见白白的雪花,落在我和殷止的头发上。

我指着他,笑得很开心:「阿止,你的头发白了!」

他轻轻按了按我眉心:「小满的头发也白了。」

我呼出一口气,整条街上静悄悄的,昏暗极了,只有不远处的馄饨摊前,还挂着一盏灯。

殷止带着我过去,坐下,而后要了两碗野菜馅儿的馄饨,隔着热腾腾的雾气,我听见摊主利落地回了一句:「好嘞!」

摊主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两大碗馄饨就摆在了我们面前。

滚烫的汤水冒着热气,未免被痛到舌头,即便已经饿得不行了,我还是选择慢慢地把它吹凉。

吹着吹着,摊主突然朝不远处跑去。

我转头看去,发现是他的妻子来接他了,摊主接过她手里的孩子,语气亲昵地责备:「天儿这么冷,来接我做甚?还带着小满……」

小满?

我看向殷止,又惊又喜:「我也叫小满呢!」

殷止只是纵容地笑。

「摊主摊主!」我看着走过来的一家人,好奇极了,「你们的孩子,也叫小满吗?」

「是啊!」

摊主颠了颠怀里的小孩,教他说话:「来,告诉小夫人,咱叫什么名字啊?」

那男孩儿扎着两个小辫子,回答得大声又响亮:「我叫小满!」

我点点头,追问道:「……他的生辰也是小满么?」

「不是。」

这回回答我的不是摊主,而是摊主的妻子,她说:「小满的生辰是冬至。」

冬至,那不就是今天?

「既然冬至过生辰……那为什么要叫小满?」

我想不通,我是小满这天生的,所以我叫小满,可他是冬至生的,为什么也会叫小满呢?

摊主的妻子走到孩子身边,替他紧了紧衣领,眼神温柔:「不求我的孩子大富大贵,只求他这一生小小的圆满。」

「小小的圆满?」

我轻声重复了一遍,看着馄饨出神,还是殷止突然唤了我一声,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掉眼泪。

可我为什么会掉眼泪?

「小满,娘的小满……菩萨,您行行好,给她一个小小的圆满吧……」

温柔又绝望的声音,自脑海中传来。

我想起来了,她是谁。

「阿止。」喉咙隐隐发痛,我看向一旁的殷止,「我想起来了。」

「其实娘亲是喜欢我的。」

如果她不喜欢我,就不会在离开的那天晚上,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许愿,希望我这一生,能有小小的圆满。

可是我太害怕了,我忘记了她的这些好,只记得那些咳嗽和巴掌。

「我忘记了她的好……」

我舀起温热的馄饨,一勺一勺塞进嘴里,好像这样做就能不难过,「我怎么能忘记了她的好……」

娘亲一直一直,都是喜欢我的啊。

「活下去,小满,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眼泪砸进汤碗里,四妹妹说,娘亲过好日子去了。

可是怎么办啊,四妹妹。

我想她了。

二十

这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小时候的殷止,小小的他在我眼里,还是那么高大。他朝我招招手,我便从宽大的芭蕉叶下头爬出来,高高兴兴走到他脚边,舔他手里甜甜的的糕点。

第二天醒来,我本想告诉殷止这个梦的,可不知怎么,我刚拉住他的手,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话。

我的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差了?

殷止见不得我沮丧,揉揉我的头,温声安慰:「没关系,等小满想起来了,再告诉我好不好?」

那也只好如此了,谁叫我想不起来呢。

时间过得好快,眨眼间就来到了除夕,前一年的除夕,我也是在和庆殿里头过的,但殷止却在和大臣们议事,大半晚上才结束,他回来时,我早就睡着了。

今年的除夕,殷止带着我看烟花。

「小满,你会有很美满的一生,无病无灾,子孙满堂。」

殷止看着我,满眼认真。

我以为他是在许愿,礼尚往来,我也捡了他的话,学着许了一个愿望。

「阿止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殷止只是笑,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而后与我一同看天上的烟花。热热闹闹的夜空下,他似是轻声喃喃了一句:「此生也算共白头……」

我没有听清,追问道:「阿止,你说什么?」

「没什么。」

殷止把我搂进怀里:「我是说,小满也会长命百岁。」

「嗯!」我使劲儿点头,「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热热闹闹地过了正月,又平平淡淡地过了卯月,三月的第一天,我的扁圆枕头已经鼓得不能再鼓了。

豆蔻陪着我翻绳,翻着翻着,我叹了口气:「好久没有看见嘉宁了。」

或许是我的嘴开了光,当天晚上,我就见到了嘉宁。

宫里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殷止回到和庆殿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豆蔻收拾东西,送我去白鹿台。

他取下我脖子上挂的那把小钥匙,然后亲了亲我额头,说:「等我。」

我乖乖地跟着抱玉、豆蔻,拴着我的圆枕头,往白鹿台走。

一路上我眼睛到处看着,这才发觉,原来白鹿台离和庆殿,真的很远啊,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娘娘,白鹿台快到了。」

抱玉说着,我点点头,老远就看见挺着个大肚子的嘉宁,正站在大门口,我朝她招了招手,大声地喊她:「嘉宁!嘉宁!」

轿辇终于停下,我欢欢喜喜地走到她身旁,抱住她手臂:「嘉宁,我想你了。」

「那可真不好意思。」

嘉宁斜斜看我一眼:「你不来找我,我吃吃喝喝,睡得可香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笑呵呵地看着她,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就好,「其实我也睡得不错呢。」

她似是哽住,看了我好几眼,而后悠悠地骂了一句:「小傻子。」

这句话听起来好耳熟,就像四妹妹似的。

「嘉宁嘉宁——」

嘉宁往大门里头走去,我歪缠着她,「你再骂我几句小傻子,好不好嘛……」

「你好烦啊!」

「嘉宁,这句也好像呀!」

「像什么?」

「像我妹妹!」

「什么妹妹?我比你大,快叫一声姐姐,我听听顺不顺耳……」

「……」

三月初三,这天晚上,嘉宁突然喊肚子痛。

很快,她被带进了房间里,豆蔻把我带进另外一个房间,告诉我,我和嘉宁要生小娃娃了。「可是,可是我都没有肚子痛……」

嘉宁说她肚子痛,我却还没有什么感觉呢。

豆蔻扶着我躺下,仍旧是温温柔柔的模样:「娘娘乖,每个人生小娃娃都不一样的,兴许您运气好,所以才没有肚子痛。」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便乖乖在床上躺着,豆蔻喂我喝了一碗热糖水,开始哄我睡觉:「……等娘娘醒过来,就能看见小娃娃啦。」

她的声音太柔和,围绕在我耳边,叫人困倦得不行。

我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殷止红着眼,拉着我的手坐在床边。

「阿止……」

我揉了揉眼睛,冲他笑。

正迷糊间,突然想起豆蔻说的,醒来就能见到小娃娃,睡意立刻跑了个没影儿。

「阿止,小娃娃呢?!」

殷止微笑起来,安抚似的捏捏我的脸。

然后豆蔻就抱着一团软软的东西进来了,她看着我说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呢!」

包裹他的布料,和圆枕头一模一样,果然是我的小孩!

可是,他好小啊,我都不敢抱。

「别怕。」殷止带着我的手去碰他的脸,温热绵软的触感将我吓了一跳,可又控制不住地欢喜,「小满给他取个乳名儿,好不好?」

我有些犹豫,取名儿好难的,不过殷止坚持要我取,那我就取吧。

看了看我的小孩,他有圆圆的脸蛋,还有圆圆的嘴巴,我心里霎时有了一个名字,抬起头看向殷止:「就叫他圆圆,好不好?」

「好。」

殷止好脾气地看着我:「小满取什么都好。」

末了,他突然问我:「小满要做皇后了,开不开心?」

但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很开心。」

殷止开心,我就开心。所以我朝他点点头:「那我也开心。」

可是——

「阿止,嘉宁呢?」

我都没有看见嘉宁,她去哪里了?

殷止的笑意突然停顿了一下,而后慢慢消散,他把我抱进怀里,声音低沉:「嘉宁出宫了,但她有话要告诉你。」

我有些舍不得,但还是为她高兴,追问道:「什么话呀?」

殷止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都以为,他不会告诉我了。不过最后,我仍旧是听到了嘉宁留给我的话。

嘉宁说——

「小满,我去过好日子了。」

二十一

圆圆长得好快。

好像昨天我都还趴在摇篮边看他,今天睁开眼,他就已经站在我面前,脆生生地喊我娘亲。

我和他一起学千字文,分明我比他要早学好久,可我还在学「龙师火帝,鸟官人皇」时,他就已经学到了「坚持雅操,好爵自靡」。

而当我终于学到他的进度,圆圆十一岁,早已开始看更难的书。

殷止安慰我,说每个人学习的速度不一样,圆圆学得快,说明我的小孩天资聪颖,我该高兴呢。

圆圆聪明,我当然高兴。

只是我总觉得,他哪里都好,却有个笨娘亲,这实在太给他丢脸。

原本这些话,我只告诉了殷止,可后来却被圆圆知道了,他说我老是胡思乱想,便向殷止建议,罚我每天多写三张大字。

殷止想了想,还是只罚我多写一张。

罚写的第一天,圆圆来看我。

一看见他,我就觉得有点委屈:「……可是我既不如少师夫人那般有文采,也不像尚书夫人一样贤惠持家,圆圆,我一点都不如别的娘亲厉害。」

我看着面前漂亮精致的小少年,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小孩了。

我的小孩拿着笔蘸了朱砂,替我圈点批改课业,一边圈点一边淡淡地说:「少师夫人会如你这般陪我疯玩吗?尚书夫人会像你一样崇拜我吗?

「别人的娘亲再厉害,在我眼里,都不如你。」

我听得心里热乎乎的,刚想说「圆圆你真好」,就听见他又继续说:「好了,这些写得不好的地方,都要改。」

我瘪瘪嘴,和他打商量:「可不可以等你爹爹回来再改?」

「可以啊。」

圆圆答应得很自然,转过头看着我:「我今天会留下来,就算爹爹回来了,娘亲也还是得自己改。」

我悄悄看向豆蔻,还没开始求助,便听得身旁传来一句「别看了,豆蔻姑姑也帮不了你」。

豆蔻笑着摊了摊手,而后遗憾地摇头。

我只好靠自己,拿起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等到殷止回来,我已经改好了两张大字,他第一时间便夸了我,抱玉也笑着点头。

现在跟在殷止身边的,仍旧是苏中官,只是不再是重就先生。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抱玉是重就先生的义子,也跟着姓苏。

重就先生是两年前离开的,走之前,他把那个攒盒送给了我。

殷止带我去看过他,重就先生瘦了好多,头发也全白了,但看向殷止和我时,他的眼神仍旧慈爱又温和:「皇上和娘娘都是好孩子。」

……

寒来暑往,圆圆又长高了好多。

这一年的小满,天气很好,殷止和圆圆准备了许多生辰礼物,豆蔻给我做了长寿面,抱玉也送来了一只小兔子。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我三十岁了。

如果不出意外,我会如同今天一般,过完我四十岁的生辰,五十岁的生辰……直到一百岁,过完最后一个生辰,我和殷止就会手拉着手,到另一个地方,过好日子去。

那个时候,我会不会再碰见娘亲呢?

阿姥和四妹妹,有没有等着我?

还有嘉宁,她说过的要教我骑马,还算不算数?

苏中官的攒盒,我保护得很好,且每回殷止喝药,我都会在一旁监督,他晓得了,一定会夸我的吧?

这些问题似乎很难,连殷止也没有答案。他只是抱紧我,笑着说以后就知道了。

他的脾气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好。

我想起十七年前,他给我披上狐裘,问我冷不冷,怎么不穿鞋,我呆呆的,觉得这人真好。

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后来会成为殷止的妃子。只可惜进宫后我却发现,他好像不记得我了,十四岁到十六岁,我只见过他三次。

后来偶然去御花园踢毽子,却又好运气地碰见他,成了他的贵妃。有了圆圆后,又成了他的皇后。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这真是再美好不过的事。

在这十四年里,我也终于明白了喜欢的不同。

譬如四妹妹同豆蔻,豆蔻同殷止,我对他们,并不是一样的喜欢。

只是到底是哪些不同的喜欢,我却还是不大明白。

不过没关系,我和殷止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他一定能教会我的。

我是如此坚定。

但这坚定,只持续到我三十三岁这年。

那个道士来了。

二十二

我知道殷止的身体不好。

但是我不知道,他的身体竟然这样不好。

从前每回他喝药,我问他疼不疼,他都说不疼,一点也不疼。可这回他喝完药后,却微笑着对我说:「小满,我好疼啊。」

殷止说他好疼,可我却毫无办法。

我发现自己能为他做的事,少之又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日一日地衰败下去。

就这么,捱到了冬至。

这天早上,殷止醒得很早。

他将我轻轻唤醒,替我穿衣梳头,净面画眉,做完这一切,他抱着我,亲了又亲。

我总是觉得心慌,拉着他乞求:「阿止,你不去上朝好不好?」

但殷止只是摇头。

「我是皇帝啊,小满。」他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对我说,「皇帝怎么能不上朝呢?」

是啊,我不能这么任性。

最后,殷止还是选择拖着生病的身体去上朝。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着急,不着急,等到晚上,阿止就回来了。

以前他会回来,今天也一样。

可我高估了自己。

我根本等不到他下朝,下午写完乱糟糟的五张大字后,我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就往紫宸殿跑。

「……我要去找阿止!」

或许是我的动作太突然,豆蔻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就跑出了和庆殿。身后远远传来了一声「娘娘」,然而我现在满心只想快快见到阿止,什么也顾不得了。

和庆殿与紫宸殿离得很近,一路上,也没有人拦我。

可到了紫宸殿,我仍旧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拦住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殷止。

紫宸殿的大门从里面被锁上,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

「阿止,阿止……」

我贴在门上,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开门,心里惶恐极了,「你开门好不好,我害怕……」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好没用啊阿止,就只会哭,一口气都不给你争。

或许是我哭得太烦人,紫宸殿里头终于有了回应,但传来的,却是圆圆微微哽咽的声音。

「娘亲莫哭、莫哭……爹爹!开门吧,让娘亲看您一眼,就一眼……」

后面的话渐渐隐没,圆圆在哭。

「圆圆……」

我吸了吸鼻子,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喊着:「阿止……」

门后传来了咳嗽声,而后慢慢止息。

良久,殷止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唤了我一声。

「小满。」

他仅仅只是说了两个字,我心里的难过便铺天盖地,泪水开始决堤:「阿止,我害怕……

「你为什么不开门,我想见你,你出来好不好,我害怕……」

我凝噎到语无伦次,忍不住大哭,情绪几欲崩溃。

「小满!」

殷止加重了语气,等我慢慢安静下来,只是轻声抽泣后,才又继续开口:「小满乖,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柔,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

「小满知道的,我生病了。」

话音刚落,门后便传来隐忍的咳嗽声,我把门贴得更紧,去听里头的声音,心脏被揪得高高,里头挤满密密麻麻的担忧。

所幸门后的咳嗽声,很快停歇了下来,殷止再度开口:「……别怕,这病能治好的。」

「真的吗?」

我心里燃起了一丝期盼,若是这病能治好,他就再也不会觉得疼了。

「当然是真的。」殷止给了我肯定的回答,他轻声笑起来,「小满,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是啊,殷止从来没有骗过我的。

所以接下来,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便知道,这也是真的了。

「道长带我去治病……等病好了,我就回来。」

我知道这是好事,可又满心不舍:「……那你多久才能回来?我想你了怎么办?」

殷止温柔又坚定地告诉我:「等小满背完千字文,我就回来了。」

阿止说,我背完千字文,他就回来了。

「好。」

我擦干净眼泪,认真地向他许诺:「我一定认真背书,你也要快些回来。」

殷止同意了。

最后他说:「小满,背一背千字文的开头……我之前,教过你的……」

我捂住胸口,回想起殷止抱着我,一句一句教我读书的场景,他教得认真又耐心,可是我不争气,这么久了,还只背得一个开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秋收冬藏……」

我有些慌,怎么也想不起后面一句,可明明之前是背得出来的啊,下意识地,我开始求助殷止:「阿止,后面是什么来着?」

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

我又想哭了,轻轻拍着门,忍住哭声继续追问:「阿止,后面一句是什么啊,我记不得了,你说说话……我害怕……」

许久许久之后,殿里终于传来破碎的回应。

「润余成岁,律吕调阳……

「是这一句,娘亲,您可千万千万,要记得啊……」

二十三

殷止走后,我搬进了康寿宫。

圆圆一有时间就会来看我,但他总是很忙,有时,我好些天都看不见他。

我不难过,却很心疼。

做皇帝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圆圆今年才刚满十五,我看着,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很想帮他,却无能为力,这实在令人沮丧。

豆蔻让我别多想,她说只要我健康平安,圆圆没有了后顾之忧,便会轻松很多。

我听了也觉得有理,虽说帮不了什么忙,但也不能拖他后腿不是。

于是不论吃饭还是穿衣,我都格外注意。

这天圆圆来看我,见我那么乖,果然很高兴,多待了好久。我背千字文时,他也陪着我。

「唉。」

我叹了口气,懊恼当初的自己。

若是跟着殷止认字的时候专心些,也不至于如今翻开书才晓得,还有好些生字不认得。

圆圆帮我把不熟悉的字都圈了起来,答应以后有空就来教我。

「娘亲要认真些。」圆圆看着我,认真叮嘱,「千字文早些背完,爹爹就早些回来。」

我点点头,自然是要认真背的。

以前我学习,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想偷懒了,就会朝殷止撒娇耍赖,他心一软,便会松口让我休息。

可现在,我每天都有花时间背千字文呢!

虽然总是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我仍旧觉得,自己一定很快就能背完。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我就三十五岁了。

圆圆办了一场热闹的生辰宴,给我庆生,这时候的他,也是个爹爹了。

他的第一个小孩,是个男娃娃。

圆圆说:「娘亲,给这孩子取个乳名儿吧,叫着顺口些。」

我现在已经敢抱软软的小孩了,我闻到他身上纯净的奶香,觉得他真是好可爱好可爱,于是我告诉圆圆:「就叫他香奴好不好?」

圆圆点头,看着我笑:「好,娘亲取什么都好。」

晚上宴会结束后,我回到康寿宫,找到我的小册子,提笔工工整整地写下:「圆圆生了一个孩子。」

我把小册子藏在枕头下,而后心满意足地躺下。

这个小册子上面,记录的都是叫我觉得开心的事情,等阿止回来了,我就拿给他看,他也一定会很高兴。

我要让他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也有乖乖听话。

啊,我还要告诉他,圆圆很擅长做爹爹。

于是四十岁这年,我又在小册子上添了一句话:「圆圆生了好多孩子。」

这些孩子有些还在襁褓之中,有些已经能跑了,寿康宫每天都有许多小小客人来访,有些是自己跑来,有些则是被他们各自的母亲抱来。

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

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我背书的时间少了许多。

可当我看见孩子们的笑脸,便也觉得没甚关系了,那么多可爱的脸,每一个都像极了小时候的圆圆,看着多叫人高兴呐!

他们叽叽喳喳,欢快得像一群雀儿,不住地叫我:「皇奶奶!皇奶奶!」

我便一个一个答应。

女孩儿总是要安静些,我和豆蔻最喜欢给她们梳头,打扮得漂漂亮亮,看着就惹人疼。男孩儿就要皮实多了,寿康宫里头的花瓶,不知碎了几十箩筐。

我看着他们慢慢长大,变成清俊的少年,变成美丽的少女,而后长成一个个小大人。

真好啊。

这样鲜活年轻,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却已经老了。

镜子里的头发早已不再是浓浓的乌色,眼角也悄悄爬上了许多皱纹,就连手背,也开始变得干枯了。

或许是我五十三岁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圆圆已经很久都没有来看我了。

我问豆蔻,豆蔻却只说他忙,等他有空了,就会来看我了。

也是,我点点头,继续背书。

我贴着书看字,越看越想叹气,这书上的字,怎么印得越来越模糊了,下回得叫抱玉再给我拿一本新的来。

可是我也很久没有看见抱玉了。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忙,我叹了口气,翻出枕头下的小册子,写下一句:「圆圆好忙,我有点想他。」

写完后我看了看,寥寥几个字,却写得歪七扭八的,不过我也没打算改。

我慢慢把小册子放回去,边放边小声嘟囔着:「叫你不来看我,叫你不来看我,我要给你爹爹告状……」

刚颤颤地坐下,远处突然传来撞钟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我慢慢地数着,一共撞了二十七下,不多不少,和殷止离开那天晚上的钟声,一模一样。

我看了看豆蔻,眼底一片茫然。

没过多久,康寿宫就有人来了,我看向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圆圆?」

「皇奶奶。」

那人笑了一下,双眼却通红,他说:「您认错人啦,我不是爹爹。」

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真是自己认错了人。

「是香奴啊,瞧皇奶奶这记性!」我拍了拍腿,拉着他在我身旁坐下,很有些高兴,「香奴,你好久没来看皇奶奶啦,你喜欢的茯苓糕,皇奶奶天天都给你留着呐!」

说完我就要唤人去取,但却被香奴拦下。

这孩子脾气好,长得也像他爹爹,此刻他拉着我的手,声音温和:「皇奶奶,香奴不饿。」

说罢,他似乎是极力忍耐着什么,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开口:「皇奶奶,爹爹有话要告诉您呢。」

我迷茫地看着他,问道:「……什么话呀?」

香奴仍旧是微笑着,可我总疑心他快要哭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没哭,而是对我说:「皇奶奶,爹爹要离开一段时间,叫我来告诉您一声,让您别担心,他很快就回来。」

我沮丧极了,小声抱怨:「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他爹爹不让我看一眼,他也不肯让我看一眼。」

抱怨完了,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那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香奴点点头,看着我道:「爹爹说了,等您背完了千字文,他就回来了。」

「这孩子,跟他爹爹真是一模一样。」我叹了口气,叮嘱香奴:「你帮我告诉他一声,就说我晓得了,一定会认真背书的。」

「……皇奶奶,香奴还有事,下回再来看您!」

香奴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我吓了一跳,这孩子,急匆匆的,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我摇摇头,拿起书继续看,豆蔻走过来,劝我早些休息。我想了想,也对,这么晚了,是该歇息了。

烛火被吹灭,室内昏暗下来,我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床幔。

突然,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少师夫人会如你这般陪我疯玩吗?尚书夫人会像你一样崇拜我吗?」

我坐起来,惊疑地看向四周:「……圆圆?」

「别人的娘亲再厉害,在我眼里,都不如你。」

我撑着床站起来,跑到外厅,急急地四处寻找:「圆圆?你在哪里?别藏起来,娘亲真的找不到你……」

「娘娘!」

豆蔻被我的动静惊醒,匆匆起身点了灯,赶到我身边:「娘娘,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摇头,有些着急地看着豆蔻:「豆蔻,我刚刚听见圆圆的声音了!」

「您一定是背书背得太累了。」豆蔻扶着我,在椅子上坐下,「明天奴去请宋御医,给您瞧瞧,开些食补的单子。」

她这样一说,我便疑心自己真是听错了。

刚想抬头说些什么,却猛地愣住,我有些惊疑,豆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憔悴了?

明明前些天看她,还很精神呢。

突然便有些愧疚,我低下头,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真是我听错了,豆蔻,你快去睡觉,不睡觉会生病的。」

她要送我回去,我却一再坚持:「你先睡你先睡,我睡不着,坐一会儿。」

屋子里头不冷不热,豆蔻替我披了件衣裳,听话地回去了。

我靠坐在椅子上,看着桌子上的千字文发呆。

想不起背过的书,我满脑子都是圆圆。

他从小就聪明,又孝顺,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有个笨娘亲。

「……在我眼里,都不如你。」

当年我爱趴在摇篮边,看着他睡觉,看着看着,自己也总会不小心睡着。

缓缓起身,我在厢笼里找出他小时候裹过的襁褓,而后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将它紧紧抱住。

这竟是我唯一亲手做过的东西。

他刚出生时,我看他的脸蛋圆圆,嘴巴也圆圆,便对殷止说,他的名字就叫圆圆吧。

殷止依了我。

后来我会写的名字,第三个是圆圆,第四个是殷元,但无论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他们都属于我的小孩——

陪了我三十五年,却在今夜离开的小孩。

屋子里空荡荡,屋子外月圆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轻轻地呢喃——

「我的小孩,最最厉害。」

二十四

圆圆生的小孩有点多。

他的小孩们长大后,生的小孩加起来,就更多了。

我从皇奶奶变成了太奶奶。

看着这些小孩慢慢长大,同时自己却在慢慢变老,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当然,变老的不只是我,还有豆蔻。

可她在我眼中,好像与当年那个温柔美丽的大姐姐,并没有任何不同。

我们俩一起,看着在康寿宫跑来跑去的这些小孩,慢慢变成了大人,又各自成了家。

小孩们叫我太奶奶,小孩的小孩们也叫我太奶奶。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我开始分不清他们和他们的爹娘。

但更叫人难过的是,我已经习惯康寿宫里热热闹闹,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小孩们不来我这里玩了,周边变得冷冷清清,没人叫我太奶奶,我总觉得寂寞。

后来我才晓得,香奴看我年纪大了,怕这些小孩冲撞了我,于是叫他们的爹娘拘住了这些皮娃娃。

我可生气了,他们不来,谁陪我玩?

香奴也真是的,都不问问我。

我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刚想拄着拐杖去找他算账,豆蔻就回来了。

我嘴一瘪,就要告状。

「豆蔻豆蔻,你知不知道香奴他……咦?」

我睁大眼睛,努力看得仔细些,藏在豆蔻身后的,好像是个……漂亮的女娃娃?

好吧,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我忘记了找香奴算账,巴巴地看着豆蔻。

「来。」

豆蔻让出身后的女娃娃,声音温和慈爱:「叫太奶奶。」

良久,怯怯的声音传来:「……太奶奶。」

「哎!」

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

真好呀。

七十六岁这年,我得了个小乖乖。

二十五

小乖乖没有名字。

豆蔻说她的身世可怜,刚出生,爹爹就为国战死了,不久后娘亲改嫁,从小她就被亲戚们蹴鞠似的踢来踢去,最后送进了幼慈院。

我听了,心里难过得不行。五六岁的小小人儿,怎么就要吃这么多的苦楚。

翻遍我认识的所有字,我给小乖乖取了个名字——

长欣。

意为长久的欢欣。

平时么,我和豆蔻都习惯叫她欣欣。

欣欣是个乖巧却又很别扭的孩子,她好像实在习惯不了别人对她好。

豆蔻把欣欣送进了宫里的学堂,同别的小孩一起上课,她第一天去学堂,我想着叫她高兴一下,特意去接她放课。

见着我,欣欣果然愣住了。

虽然她什么也没说,可我看得出来,她很快活。

但这快活只持续到晚间点灯后。

或许是之前等得有点久,吹了些冷风,我很不幸地受了寒,开始咳嗽。

其实也不严重,可欣欣却开始闷闷不乐。

第二天,她死活不要我再去接她放课,豆蔻有些不明白,可我却答应了下来。

我晓得,她是不想我为她生病。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欣欣什么都没说,我却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这大概,便是从前阿止说过的缘分吧?

要不然怎么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得不得了呢?

有了欣欣后,我再也没有觉着寂寞过,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直到豆蔻告诉我,欣欣在学堂被欺负了。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是这样一个偏心护短的人。

我拄着拐杖,颠颠地跑去找香奴算账。

谁叫欺负欣欣的就是他小孩的小孩。冤有头,债有主,我合该找他这个做皇爷爷的理论。

而香奴,也果然拿我没办法。

「香奴不疼皇奶奶了……呜呜,先是欺负皇奶奶,又欺负我的欣欣……」

「皇奶奶,瞧您说的,香奴哪里敢欺负您?!这罪名,孙儿怎么担得起……」

香奴拿着帕子,要给我擦眼泪,被我一把抢过:「你就是欺负了!你不让小孩们陪我玩。」

说罢擦了擦眼泪,又继续哭:「可怜我的欣欣,小小年纪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进了康寿宫,唉,都怪我这个太奶奶老了,不中用了,护不住她……」

香奴无奈极了,好声好气地哄我:「皇奶奶您别哭,您要什么香奴都给……殷琛呢?赶快让他给吾滚过来!」

听到这里,我的哭声立马小了一点。

香奴见状,声音更大了,催促道:「……愣着做甚,还不快些!」

把欺负欣欣的冒失鬼教训了一顿后,我毫不客气地要了许多补偿,而后扬眉吐气地回了康寿宫,还是香奴亲自送的我。

欣欣应该是在宫门口等了我好久,小手都冷僵了。

我心疼坏了,赶忙拉着她回宫。

「太奶奶。」

欣欣捧着核桃酥,有些别扭地垂眸:「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就得您这般费心……」

「才不是呢!」

我看着欣欣,很认真地告诉她:「欣欣受了委屈,就是天大的事。」

欣欣突然就哭了。

我只管给她擦眼泪,并不劝她别哭,小孩从前肯定受过许多委屈,哭一哭是好事呢。

等欣欣哭完了,圣旨也刚好到。

「我的欣欣,以后就是小郡主啦!」我摸了摸她的头,这几日,她终于被我和豆蔻养得白润了些,「……以后谁还敢欺负你,太奶奶的拐杖可不依!」

「太奶奶……」

欣欣放下圣旨,慢慢靠进我怀里,又要哭了:「您怎么这么好,怎么能这么好……」

「因为欣欣好呀!」

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背,笑眯眯地看着她:「太奶奶喜欢欣欣,很喜欢很喜欢!」

「欣欣也喜欢太奶奶。」抱着我的小手更紧了些,怀里的小孩吸了吸鼻子,「很喜欢很喜欢……」

这可真是好巧,又好妙。

我喜欢、也喜欢我的欣欣慢慢长大,出落成了一个美丽温婉的小少女。

许是有了阴影,她每回一看见殷琛就躲。

殷琛没法子,跑来找我:「太奶奶,您帮帮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真的喜欢长欣……」

我「哼」了一声,抱着拐杖摇头:「我才不帮欺负欣欣的坏蛋呢!」

豆蔻实在觉得好笑,劝他先回去。

殷琛就犟着,不肯走。

不一会儿,欣欣过来陪我背书,殷琛眼睛一下就亮了,欣欣却吓得转身就逃,他连忙追上去。 

我和豆蔻悄悄跟着他们,来到了康寿宫的小花园里,欣欣不肯理殷琛,他竟急得哭了,我心里总算觉得大仇得报。

「欣儿,我真的喜欢你……

「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可我不知道怎么说,还鬼迷心窍地欺负你。」他突然拉起欣欣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你打我吧,打我!要是这样能叫你不讨厌我……」

欣欣似乎被吓住了,豆蔻刚要出去阻止,却被我拦住,而后随我一同慢慢离开。

回到前厅,豆蔻不解地问我为什么。

我告诉她:「欣欣脸红啦!」

过了一会儿,欣欣回来了,我笑眯眯地看着她,欣欣的脸,更红了。

「欣欣想好了吗?」

我拉过她的手,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太奶奶……」欣欣靠在我手臂上,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挺好的,虽然小时候他总是捉弄我,却也护着我,不许别的人来欺负……这人就是个棒槌。」

我颇为认同,不过:「虽说是个棒槌,倒也是个好棒槌,最最重要的,欣欣也喜欢这个棒槌。」

欣欣羞得不行,嗔怪道:「太奶奶!」

我便什么都不再说,只是促狭地看着她笑。

……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晒太阳。

暖洋洋的光,照在身上脸上,叫人舒服得昏昏欲睡。

尤其是秋天,就更困乏了。

我靠在躺椅上晒太阳,微阖双目,不住地打哈欠。

周边吹着轻轻的风,豆蔻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风,免得我受凉。

「娘娘。」

她的声音温和,柔软,带着一股子安心感:「奴去接欣欣放课。」

我困到说不出话,只能轻轻点头。

豆蔻起身,慢慢离开。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树叶在头顶上发出碎碎的响声,一切都是那么晴朗,漂亮。

难不怪嘉宁那么喜欢晒太阳。

暖洋洋的太阳,真的会让人睡得很香。

二十六

「太奶奶……欣欣冷,欣欣饿……」

稚嫩的哭声回荡在耳边,我自梦中惊醒,这个声音……是我的欣欣!

我撑起沉重的身体,急急掀开被子,眼看着就能穿鞋下床,却被床边的人拦住:「太奶奶!」

「别拦着我,别拦着我!」

我着急得不行,可面前这小姑娘却怎么也不依:「您乖乖躺着,要什么,我拿就是了……」

「唉呀!」

我急得拍了拍大腿,「我听见欣欣在哭呢!说她冷,还说饿,我得赶快去幼慈院接她!」

面前梳着妇人髻的小姑娘突然愣住,我看了她两眼,刚想说怎么这么眼熟,就听得她哽咽了一声「太奶奶」,而后抱着我嚎啕大哭。

「不哭不哭哦……」

我下意识地就开始安慰她,奇怪,看见她伤心,我怎么会觉得这么心疼?

等她哭完,我又迷糊了:刚刚我要去做什么来着?

算了,不想了,我看着鼻头红红的小姑娘,越看越喜欢:「姑娘,你看起来真眼熟。」

我想了又想,终于晓得了为什么,指着她的脸,我惊喜极了:「你和我的欣欣,长得可真像!怪不得我看见你就喜欢……」

「太奶奶……」她似乎又想哭了,看着我哽咽,「我就是您的欣欣啊……」

「骗人!」

我瘪瘪嘴:「欣欣上学堂了,豆蔻去接她放课,马上就回来。」

面前这个小姑娘梳着妇人髻,想必已经嫁人了,可我的欣欣今年才刚上学堂,所以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嘛!

「我知道了!」我灵光一闪,恍然大悟,「你也叫欣欣啊!」

「真是巧,和我欣欣一个名儿!」

小姑娘微微愣了几息,而后轻轻点头:「是啊,真巧啊……」

我拉着她问东问西,末了很有些惊奇:「欣欣也喜欢吃核桃酥,你们还长得这么像……以后欣欣长大了,肯定和你一样漂亮!」

小姑娘只是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唉。」

我叹了口气,给她擦眼泪:「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呢!」

「我不哭,不哭了。」

小姑娘硬是挤出一个笑,可却更叫人心疼。

「太奶奶,咱们一起来背书……」

这个小姑娘可真好。

她几乎每天都来陪我说话,背千字文,还和我一起晒太阳,我真喜欢她。

可是最近,她好像生病了。

脸色看着实在好苍白,我便叫她快快回家,在我这里待了好久,她夫君定然也是十分想念她。

她不想走,但在我极力要求之下,还是听话离开。

说实话,她不在的日子里,其实我很寂寞,欣欣要上学堂,豆蔻要接欣欣放课,康寿宫里头,只有我和小宫女们。

我想了想,叫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送给那些在康寿宫长大的小孩。

冥冥之中,似乎我就应该这么做。

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二十七

冬至这天早上,我终于想起了小姑娘是谁。

原来,她真是我的欣欣啊。

我这坏记性,连欣欣都忘了,她该多伤心。

想到这里,我迫切地想要看看她,于是我叫来小宫女,闹着要见欣欣。

等了好久,我终于看见欣欣急匆匆的身影。

我高兴极了,大声地喊着:「欣欣!」

她愣住了,慢慢走到我身边,眼泪落了下来:「太奶奶,您想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太奶奶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抱住我的小姑娘,愧疚极了:「真是抱歉,叫欣欣难过了那么久。」

欣欣摇头,慢慢靠上我肩膀:「欣欣不难过的。」

「太奶奶好,欣欣就好……」

我笑起来,只觉得这孩子真傻,明明是欣欣好,太奶奶就好才对嘛。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

我拉着欣欣,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送走她以后,我中午乖乖地吃了饭,下午晒了许久的太阳,睡了个美美的觉。

晚食后小宫女们陪着我玩,我还叫她们帮我梳了头,换了衣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变得十分清醒,像是在我眼前终年缭绕的大雾,终于散开。

八十九岁的冬至,我第一次默写下一整篇千字文。

颤抖着写下最后一个字后,我清楚地感知到,那个走了五十六年的人,要回来了。

深夜,下起了雪。

我站在前厅,目光灼灼地看着康寿宫的大门。

吱呀——

大门被打开。

那人满头的白发,笑意温宁,站在雪地里,朝我伸出了手。

我朝他奔了过去,将那只手牵得紧紧。

两张苍老的脸,两头雪白的发,相顾无言,相视一笑。

真好啊。

我终究是等到了他。

(正文完)

【番外一】

殷止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孩子。

理所当然,他成了太子。

但他也晓得,父亲并不喜欢自己。

无它,只因他的生母身份卑贱,不过是紫宸殿里一个负责扫洒的粗使宫女,而他则是一次醉酒后的产物。

父亲觉得他是自己身上的一个污点,但迫于无奈,还是将他抱在身边悉心教导养育,毕竟他是父亲第一个活下来的孩子,当然,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从明宗那代起,皇家的血脉就开始衰微。

两百年来,那些孩子不是死在了腹宫里,便是年幼早夭,活着成人的寥寥无几。到了皇祖父这一辈,更是单薄,膝下仅一子一女,还都体弱多难,病痛缠身。

父亲还好,做皇帝这些年,靠丹药吊着,细心将养,没生过什么要命的病。

可丹阳姑姑便没那么走运,她生下嘉宁后,便血崩而亡。

也正是如此,嘉宁与他之间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宫里照顾殷止的人以为他不懂,说话很少背着他,于是他便知道了,母亲生他当天难产,父亲只想要孩子,果断选择去母留子,于是御医们手起刀落——

母亲的忌日,是冬至。

她在史书上,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李氏。

她生下了一个太子,可没人记得她,但殷止记得了,所以自他懂事,便再没有过生辰一说。

父亲对他的要求很严格,按照设想,他应当成为一个冷面无情,杀伐果决的继承人。

只可惜,他随了母亲。

说得好听些,是仁厚温和,可在父亲眼中,这就是懦弱。

一个君王,最不该有的,便是懦弱。

四岁那年,他放课路过芭蕉丛,遇见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

许是刚出生,它还站不起来。

他四处看,没有找到大猫,便动了贪念,决定自己养它。这天是小满,所以他给它取的名字,也叫小满。

小满很乖,天生就亲近他。

不管是摸头,还是揉肚子,它都从来不反抗。

自此殷止每天放课后,第一时间便是去看小满,给它喂东西,陪它说说话。

沉闷的世界,透出一个缝隙。

殷止的资质算不得多好,课业只是中上,母亲早逝,父亲冷漠,他是太子,拥有的东西太多,可是却从未真正抓住过什么。

所以捧着小满的他,心里是真的很欢喜。

但这欢喜只持续了两个月。

父亲站在台阶上,俯视跪着的他,眼里满是厌弃和失望:「……玩物丧志,不堪造就!」

说着,捉起了小满。

殷止扑过去,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抱住他的小腿,不断乞求:「圣上,您放过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看它了,真的……我不会了……」

多可笑啊,分明是父子,他却不敢哭,更不敢喊一声爹爹。

但这乞求只换来更深的愤怒,高高在上的皇帝,眼里全是冰冷的审视,他指责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愚蠢,懦弱……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太子!」

话音刚落,那团雪白绵软的东西,被狠狠砸在了石阶上,一只柔软的生灵,就这么消逝在他的眼前。

父亲冷眼看着,而后转身离开。

殷止看着不断抽搐的那一小团,白色皮毛渐渐被深红浸透。

终究是什么也留不住。

他伸出手,想要把它额心的血擦去,可无论怎么努力,也擦不干净。

「小满……」

他微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如果有来生,你可千万千万,别再来找我啊……」

自此以后,无论遇见多么可怕的事情,殷止再没有哭过。

他学会了克制。

但宋贵妃难产那夜,他还是忍不住失态了。

彼时他七岁,如果宋贵妃这一胎能落地,且是个男孩儿,父亲一定会换一个太子。

殷止并未有危机感,事实上,他甚至有些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宋贵妃的运气并不好。

殷止苍白着脸,站在父亲身边,看着血水一盆盆被端出来,起初,里面还会传来宋贵妃的惨叫声,后来却完全寂静了下去。

父亲又一次做出了那个决定。

可那个孩子却没有他当年的运气,御医刚打开腹宫,是个男孩,刚要报喜,却又惊骇地发现,是个断了气的小孩。

一尸两命,母子双亡。

父亲失望极了,宫人抱来那孩子,看都不看一眼,就要转身离开。

宫人便抱转回去,可许是不小心,襁褓掉在了地上,一个血肉模糊、面色青紫的婴孩,出现在众人面前。

殷止再也忍不住,扶着柱子呕吐起来。

父亲看着他,嗤笑一声,似是在说:害怕什么?瞧你的运气多好,这下,再也没人来抢你的太子之位了。

但他不知道,让殷止恶心的不是那孩子,而正是他这个冷情薄幸的帝王。

真可悲啊。

即便做了帝王,又有什么意思呢?

时间过得很快,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殷止被急匆匆送出了宫,原因很简单,父亲知道了皇室血脉单薄的真凶。

一个道士偶然间发现,当年修筑皇宫时,为防蚁蛀,匠人们在宫殿里灌注了大量水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名贵的东西,竟会悄无声息地亏空人的身体。

皇室两百年的血泪,竟是这么可笑的原因!

父亲一时间不能接受,病倒在了大殿上,宫殿整改完的那一天,这个从来不拿正眼看他的皇帝,终于闭上了那双冷漠的眼。

说句大不孝的话,殷止只觉得解脱。

后来,殷止从太子变成了皇帝,宫里变得空荡荡的。百官朝议时,不断逼迫他纳妃,好为皇室开枝散叶。

殷止便随意纳了四个妃子,其中一个是表妹嘉宁,两个是他人的细作,剩下那个,是苏中官随意塞进来的女子。

他没有过多关注。

这些文臣表面忠心耿耿,实则各怀鬼胎。

曾祖父在位时,便重文轻武,父亲害怕国基不稳,更是极力打压武将,以至于文权凶猛,连他这个皇帝有时也要暂避锋芒。

但更糟心的,是高祖封的异姓滇南王,尚还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殷止资质平庸,他很明白,自己只能做个守成之君。

不是没想过将皇位拱手相让。

但偏偏某一天,他碰见了她,那个苏中官塞进来的女子。

确切地说,是个小姑娘。

她的眼睛实在太干净,干净到他觉得莫名熟悉。

彼时他正被群臣劝谏,要他尽快生下太子,为了堵住他们的嘴,殷止必须要找一个人来宠爱。

嘉宁出宫了,剩下那三个,一个是丞相的人,一个是滇南王的人,看来看去,好像只有她可以,奇怪的是,他竟也不觉得反感。

那就她吧,殷止想,看起来实在太好哄。

但同她聊过天后,他才晓得,她之所以好哄,完全是因为她的心智还停留在孩童时期。

也正因为如此,她还记得当年他的那点好。

小满,小满。

殷止轻轻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她也叫小满啊。他问重就先生,为什么是她?

重就先生便提起了她的爹爹。

多年前,父亲无意的一句赞扬,让一个年轻人丢下怀孕的妻子,心甘情愿地征战边疆。

提携玉龙为君死啊。

只是若他晓得,后来自己的妻女过的是什么生活,怕是也会觉得不值得吧——谁会想到平日里仁厚温和的庶兄,早已恨了他许多年呢?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教训了他替小满出气,只是可惜,小满心心念念的四妹妹,因为心疾,早已在去岁的春天死去。

殷止看着无忧无虑的小满,真好啊,她从不觉得难过。

什么都不懂的人,最轻松。

明明是她先说的喜欢,却是殷止先学会了爱。

李御医说小满是天残,身体看着花团锦绣,实则亏空得厉害,他们很可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殷止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丹阳姑姑,想起宋贵妃,那一盆盆的血水……没有便没有吧,或许不生孩子,对小满来说才是好事。

嘉宁不想要唐明渊的孩子,他和小满要。有了孩子,她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皇后。

爱之深则为之计长远,殷止真的是什么都替她算到了。

除了两件事。

一是小满,二是嘉宁。

殷止是真的没想到,小满便是幼时那只小猫。

黑衣道士语气清淡,他听进耳里却如平地惊雷:「前世她因你而死,故你须还她一个美满的今生。」

父亲那一下摔坏了小满的七窍,所以她一生下来,便注定无法成人。

可她还是来找他了。

懵懵懂懂,不顾一切,她仍旧是选择回到他的身边。

傻小满啊。

殷止抱着她直想哭,不是叫你别回来了么,怎么这么不听话?

但他又是那么庆幸她没有听话。

他微不足道的那一点好,小满却牢牢记了两辈子。

嘉宁分娩那天,殷止捏着玉玺钥匙回到白鹿台,听见宫人们说娘娘血崩了,他腿一软,疯狂地寻找小满,看见她睡得香甜后,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满没有怀孕,那么那句娘娘血崩了,说的便是——

嘉宁死了。

死之前,她对殷止说:「止表兄,替我告诉小满一声,我过好日子去了……」

于是他告诉小满,嘉宁过好日子去了。

小满相信了。

她趴在摇篮边,看圆圆睡觉,自己睡着了都不知道。

殷止凝视着她和他,如同凝视着整个世界。

突然便觉得,真值啊。

自己一颗帝王心,换他走后她无病无灾,子孙满堂,自己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值得,值得。

殷止看着她满头白发,朝自己奔了过来。

小满。

小小的圆满。

美满一生的人,其实是他啊。

【番外二】

自己的爹爹,和别人的爹爹不一样。

殷元想,尚书和少师打孩子,但是爹爹不打,尚书和少师不抱孩子,但是爹爹抱。

爹爹最常说的话便是:「圆圆,你做得很好。」

自己的娘亲,和别人的娘亲也不一样。

殷元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发觉学堂里头的人都在看他,立马又板起了脸。

但娘亲的脸不听话,总是浮现在他眼前。

「圆圆,你怎么这么厉害!」

「圆圆,你怎么这么好!」

「圆圆……」

别人的娘亲,都不会像他的娘亲一样,崇拜地看着他,满眼的赞叹。

小时候,殷元看得最多的,便是爹爹教娘亲念书,爹爹教一句,娘亲念一句。

娘亲总说记不住。

爹爹总说没关系。

后来殷元慢慢长大,也开始教娘亲念书。

他不像爹爹那么宽松,每回批完了课业,就会亲眼盯着她改完。

起初娘亲总会想着偷懒,被他捉住后罚写大字,写了几次后,她便再也不敢在课业上偷工减料。爹爹晓得后,就总是对他说:「圆圆,娘亲还小呢,你让让她。」

其实不用爹爹说,他也会让着娘亲的。

不然,哪会只是罚她写大字?

爹爹还说:「圆圆,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娘亲,多去看看她。」

殷元点点头,但其实,这也不用爹爹说。

他一日日长大。十四岁那年,爹爹说:「圆圆,你天生就适合做皇帝。」

是啊,他不像爹爹,也不像娘亲,他有野心,想开疆拓土,而不是守着祖宗基业。

「圆圆觉得这个皇帝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殷元只是太子时,爹爹便将玉玺交给了他,告诉他:「不要怕,爹爹在。」

他捧着玉玺,听到这话,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爹爹总是在的。

殷元想:只要爹爹在,什么都难不倒我。

他看见娘亲,又想:只要娘亲在,什么苦我都能吃。

这么多年来,殷元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以为爹爹永远不会离开。

但爹爹只肯陪他一十五年。

爹爹说:「圆圆,你的生母是白嘉宁,你的生父是唐明渊。爹爹告诉你,并非不要你,只是人应该晓得自己的来处,你要记住,你永远是爹爹娘亲最爱的小孩。」

爹爹还说:「有子如此十五载,为父一生无悔。」

临走前,爹爹把他叫到紫宸殿,字字是托付,句句是交代,可他却始终不肯让娘亲看最后一眼。

殷元看着在床上睡去的爹爹,拼命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丝哭声。

殿外,娘亲凄惶的声音传来。

她在问,阿止,秋收冬藏后面一句是什么?

可如今,能回答这问题的人,只有他。

爹爹走了。

娘亲开始很认真地背千字文。

殷元做了皇帝,述职时,他看见了镇守边关的唐明渊。

是他啊。

殷元心下有点失望,这样的人,的确配不上生母的喜欢。

他与他,只是君臣罢了。

后来殷元又做了爹爹。

每年冬至的夜晚,他都在想:爹爹走得实在是好早啊。爹爹,这么多年过去了,圆圆始终没有学会,怎样做一个没有爹爹的小孩。

只是幸好,娘亲还在。

可他与娘亲的缘分也很浅,仅有三十五年。然,凭此三十五载,元一生无悔。

当殷元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离开,他终于懂得,为何爹爹不肯让娘亲看最后一眼。

是不忍,亦是不敢。

叫来自己的长子香奴,殷元字字托付,句句交代,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爹爹的脸。

真好啊,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殷元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微笑起来:「去告诉你皇奶奶……

「等她背完千字文,圆圆就回来……」

【番外三】

是夜。

屋外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黑暗中,长欣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殷琛直觉怀里一空,也跟着醒来。却发现长欣满头的汗水,脸色苍白,不住地轻喘。

「欣儿,可是做了噩梦?」

话音刚落,突然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钟声——

是皇宫的方向。

长欣捂住嘴,眼中含着泪,安静地等钟声停下来。

二十七撞,大丧之音。

而这般规制,宫中只有……

长欣的眼泪掉了下来,她顾不得什么,下了床就往外跑去,腿却是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殷琛的眼眶也变得通红,他急忙跟着把长欣扶起来,长欣却推开他的手,连鞋都顾不得穿,狼狈地朝外面奔去。

她呜咽着,脚步摇摇摆摆,一心往王府大门的方向赶去。

殷琛拦不住她,顺手拿起一件大氅,他毕竟是个男人,即使心里再悲痛,却仍然保留着应有的理智。

这个点车夫不在,而秦王府离皇宫又有一段距离,马车行进太慢,殷琛低声又快速地吩咐下人准备一匹快马,同时追上长欣,把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欣儿!」他把她抱起来,「冷静些!」

怀里的人不说话,他低头看去,原来长欣早已泪流满面,哽咽不能成语。

殷琛紧了紧手臂,带着长欣上马,一路朝皇宫狂奔而去。

「西边的宫门……泰安门离太奶奶近……」

从王府到泰安门顺路,比正门更近。

怀里传出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很快掩盖在风雪里,殷琛抿了抿唇,抽了一马鞭,速度更快了起来。

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泰安门。

漫天的大雪,远远地能看见朱红的大门紧闭。

长欣一下马,便朝那边奔过去,只是脚下一个踉跄,倒在雪地里,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朱色大门前。

她用力拍打着大门,绝望地看着门上的铁环,哭喊着:「开门!开门——

「开门啊——开门……来人呐,开门……

「太奶奶……太奶奶……」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太快,等殷琛反应过来,长欣已经跌坐在地上,她长发披散,绝望地看着四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泰安门进宫不合规矩,守将正犹豫间,殷琛连忙大声喊道:「吾乃秦王,与贤安郡主夜叩宫门,实乃情急,你且开门,我夫妻自会向陛下领罚。」

守将稍一思索,挥手示意,开了宫门。

殷琛扶着长欣,沉默赶路。等他们赶到康寿宫时,门里门外,已跪满了人——后宫妃嫔,王子皇孙,甚至住得近的大臣……乌压压的一大片。

无一不是眼眶通红。

进了康寿宫,长欣却慢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木木的,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齐王和楚王对视一眼,心中皆是轻叹一声,想起太皇太后前几日送来的东西,喉间也哽咽起来。

他们长大以后,少陪太皇太后,可她老人家还记得各自爱吃的东西。

贤安自小便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由她老人家亲自教养,感情亲厚……不知该是何等的心痛。

长欣挣开殷琛的手,慢慢地朝床上的人走去,来得太急,两人都忘记了穿鞋,是以长欣的脚已经冻得通红,可她却像是不知道疼似的,慢慢走到太皇太后的身边。

老人闭着眼,安详得像是睡着了。

新帝擦了擦眼泪,叹息一声,把位置让给了长欣。

长欣蹲下来,双手捧起老人放在床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觉得,这只苍老的手明明还和从前一样,泛着温温的热意。

所以长欣想,太奶奶肯定是睡着了,把她喊醒就好了。

于是她张了张口。

「太奶奶。」长欣红着眼睛,小声地说道,「欣欣饿了,欣欣想吃核桃酥。」

可是太奶奶不理她,她有些着急,不由得加大了声音:「太奶奶,欣欣冷,欣欣饿……太奶奶,欣欣想吃核桃酥了……」

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长欣觉得满心的难过与无措,她轻轻摇着老人的手,语无伦次。

「欣欣饿了太奶奶……欣欣……核桃酥,我想吃核桃酥……太奶奶……」

自长欣懂事以来,她向来都是温柔乖巧,连哭都只是安安静静地掉眼泪,何曾像现在这般崩溃大哭过?

她拉着太奶奶的手,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翻来覆去地只重复着那几句话。

明明今天上午,太奶奶还让她来康寿宫吃了核桃酥呢,不过才七个时辰,不过才七个时辰——

她就再也吃不到太奶奶的核桃酥了。

太奶奶也再不会醒过来,搂着她叫一声欣欣。

「太奶奶……」长欣满目的绝望,脸贴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她的太奶奶年纪大了,忘了好多人,可是仍旧记得她的欣欣爱吃核桃酥。

上午她还说,要等着抱她和殷琛的小娃娃,给欣欣的小娃娃做小衣裳。

欣欣的小娃娃还没有来,可太奶奶却走了。

这么好的太奶奶,她走了。

上天啊,你为什么要抢走她的太阳?

长欣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看着面目安详的太奶奶,终于支撑不住,狼狈地倒了下去。

眼睛闭上的前一刻,她看见殷琛红着眼睛,冲过来抱住她,耳边却回响起太奶奶上午说过的话。

「这个坏小子要是欺负你,欣欣就找太奶奶告状。

「他要是还敢来康寿宫。」老人跟个孩子似的,赌着气挥挥拳头,「太奶奶就揍他。

「给我的欣欣出气。」

明明说好,要陪欣欣过年的。

太奶奶,我们说好的长命百岁——

您还欠了整整十一年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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