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用「我被迫嫁给父亲的仇敌摄政王」为开头写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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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迫嫁给了父亲的仇敌摄政王,赵思衡。

我实在也没想到,因为我爹对摄政王那可谓之恨之入骨。

每每在家里还对他破口大骂,日日骂他:「杀人如麻,吃人不放盐,冷血无情」。说着说着还流下两行清泪仰天长叹:「先帝啊,老臣有愧啊。」

害,这还不是因为摄政王连年征战,导致现在国库空虚,民生凋敝。

这给我爹这个户部尚书急的是抓耳挠腮,夜不能寐,头发那是一把一把地掉。每晚我去书房给他送黑芝麻首乌汤时都一脸哀怨地问:「儿啊,为父发仍密乎?」我不忍再看父亲日渐稀疏的头发,只淡淡道:「父亲别开玩笑了,先喝了这碗汤吧,不够还有。」

其实也怨不得摄政王,打仗嘛,难免就劳民伤财。

本来我爹还是挺看得开的。后来嘛,心态就崩了。

国库越来越没钱,摄政王却还不收手,非嚷嚷着收复失地,乘胜追击。

我爹没办法便日日在宫里上蹿下跳,搅得朝堂不得安宁。一会祈请太后娘娘缩减后宫用度,一会建议减少官员俸禄,今日说后宫宫女侍卫太多,明日又觉官员数量过多。

我爹还公然在朝堂上非要捐出全部身家用以填补国库。十三岁的小皇帝看着我爹感动地涕泗横流,大赞我爹忠正贤明。

我爹感受到了鼓舞,日日纠缠地更起劲了。

「你老糊涂了!!!你当咱们家就咱俩人,丫鬟侍卫厨子不用吃饭吗?你捐出全部身家是啥意思??」

我爹得意地瘫坐在太师椅上嘿嘿一笑:「他们这次都跑不了,毛都快被我薅秃了,不亏不亏啊。」

气死我了,我觉得还是得把他珍藏的书画拿出去卖点,毕竟家里就这点值钱东西了。

自从那次以后,朝中大臣们见了我爹就跑,下了朝一个赛一个跑得快,都不愿意看见他。

可他现在更加丧心病狂了。一下朝逮着个人就非要去人家吃酒,走的时候还顺便摸走人家点东西。然后第二天上朝就给小皇上念叨,今日某某某大臣又捐献了什么什么东西,真是天佑我大显王朝,某某某大臣果真贤良之臣!

小皇帝感动得一塌糊涂,给那大臣一顿好夸。我听我爹说,大臣们都感动得眼泛泪花。我寻思,那不是感动得,吧?

这期间太后娘娘为做表率,日日仅食白粥,体力不支还晕倒了。

前朝后宫一时怨声载道,见了我爹跟见了瘟疫似的。

我爹也愁啊,那还能怎么办,他一边痛骂着摄政王,一边还要逮着机会上大臣家顺东西。

有次他走到桐花巷那还不知被谁蒙着麻袋打得鼻青脸肿。他怕不怕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一个月都没敢出门。

后来摄政王得胜归来那天,皇帝太后在城门外亲迎摄政王。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抱头痛哭都流下了真心实意的欢欣泪水,太后略显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

那日艳阳高照,摄政王一身甲胄意气风发地坐在高头大马上,冷若冰霜的脸上好像有那么点轻轻浅浅的笑意。

那一瞬我的脑海里便只剩:男儿何不待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仔细一看,摄政王却是单眼皮,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为他增添了几分阴柔妖媚之感,但棱角分明的五官又生生中和了这种阴柔,看起来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

那残忍暴虐的摄政王竟也生得一副好颜色,我还以为是什么人间罗刹呢。

小皇帝小手一挥:「赏黄金……」

我爹急急跪地打断:「皇上~」

「咳咳,皇叔为我大显立下汗马功劳,至今未能娶亲,朕实在有愧! 听闻王太傅有女,姿容秀丽,可堪良配啊!」小皇帝转了个弯,没再提黄金的事,我爹这一颗心才算放下。

王太傅膝盖一颤,急忙跪了。心想,这个屁小孩坏得很,摄政王杀人如麻,吃人不放盐,我那女儿可受不了,不要不要。

「皇上,小女蠢笨入猪,刁蛮任性,实非摄政王良配啊,臣倒是觉得大理寺卿之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必能与摄政王琴瑟和鸣。」王太傅若无其事地朝大理寺卿方位瞟了一眼。

大理寺卿一向与王太傅不对付,这王太傅欺人太甚,大理寺卿扑通就跪下了:「皇上,摄政王实乃英才,只是小女身子不好,日日药不离口,这实在是……小女着实比不上太傅之女啊!」

小皇帝无语,转头看向礼部侍郎:「朕听母后说起过,礼部侍郎之女,秀外慧中,秉性纯良?」

礼部侍郎呼吸一滞:「禀皇上,臣不敢欺瞒」,礼部侍郎咬了咬牙:「小女已定亲了。」

「噢,是嘛?定的哪户人家,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皇帝眼中充满疑惑,礼部侍郎直冒冷汗。

摄政王悠悠开口:「皇上,臣并无此心,臣此生只愿我大显国运永昌便了无憾事了。」

皇帝一叹气:「皇叔为我大显立下汗马功劳,竟无一可堪相配之人吗?朕实在愧对皇叔。」说完只连连叹气,不再言语。

诺大的朝堂上一阵寂静。

工部尚书手执笏板不卑不亢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户部尚书许大人之女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与摄政王真乃天作之合。」

王太傅闻言开口:「是啊皇上,许大人丧妻后未曾再娶,臣听闻府上事宜均为此女操持,可见此女不凡。」

据我爹说,他跪在朝堂上听大臣们将我从头到脚夸了个遍,心底还有点自豪,我家清婉本就如此。我爹摊在太师椅上喝着黑芝麻首乌汤,唾沫飞溅地跟我描述。

「然后?」

「小婉儿,皇上说把你赐给摄政王做王妃。」

「爹!!!什么东西!」

我爹坐直了身子,将黑芝麻首乌汤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小婉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既享受了这么多年富贵荣华,该你为大显出一份力了。」

我气急:「爹爹你怎么这么狠心,别人家的父亲都想法设法保护女儿,你倒好,偏把女儿往那龙潭虎穴送。」

「你日日就知道在书房算你那破账,你看看府上有什么值钱东西。你便知道往书房一坐,便什么也不管了,尚书府上下没我操持早饿死了。你倒好,这几年了再没领过俸禄,全数贴进了国库里。国库欠你那点钱吗?可是家里欠啊!要不是家里还有点田产店铺,全府上下都得饿肚子。你看看你是不是最可笑的,哪个户部尚书像你一样家徒四壁?你这样做谁感激你了啊,还不是都看你是个傻子,他们都不舍得嫁女,就让我嫁?」

眼泪不知怎么来的莫名:「爹爹,我从来没怪过你,我知道你心怀天下,克己奉公,可是我也才十六岁,我也想想要珠钗,想要月华裙,可人情世故、来往打点,笔墨纸砚哪项不要钱啊?丫鬟、侍卫、管家厨子,他们月钱几何你可知道啊?」

爹爹一脸歉疚想要过来摸我的头,我偏过头不去看他:「爹爹,我从未见过像我这般的贵女,你说我食君之禄,可我每日不过清粥小菜,我说我喜欢吃你便真以为我喜欢吗?吃穿用度我可以不在乎可这终身大事你竟不为我考虑分毫。爹爹,为什么她们不想嫁就可以,我就非要当那个牺牲品?爹爹,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想想呢?」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只听得一声厚重的叹息:「小婉儿,是爹爹对不住你。」

嘉和三年,衡王攻西戎、南蛮、大胜而归。帝甚喜,又感念衡王及冠逾五载,开疆扩土,未得婚配。帝每思之,寝食难安。遂赐户部尚书之女许清婉为衡王妃,命有司择吉日完婚。

我已月余未曾给爹爹送过黑芝麻首乌汤,然而明日我就要出嫁了。

我自觉说话说得重了些,十分没脸,拉不下脸向爹爹道歉。我当时真是邪火上头了,想想好后悔啊。

爹爹这月也忙得脚不沾地,回府的时候都很晚了,我也没什么机会跟他道歉。还没怎么好好说话,我就要嫁人了!

今晚我亲手熬制了黑芝麻首乌汤,到书房等父亲。父亲回来的时候一脸喜色:「小婉儿,快来看看,爹爹给你买什么了。」

许伯和几个侍卫抬着两口箱子,那满满两箱子竟都是…..裙子,各种颜色式样竟然都有。父亲还给我一个小匣子,里边净是钗环。我愣愣地看着爹爹:「你说,你哪里来的钱!!!」

爹爹也愣了,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私房钱,私房钱。」

我简直要流泪了:「爹,你出息了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知道存私房钱了。以后也这样,多少存点,别天天就知道干活,你好歹也留点俸禄。」

「我嫁人了以后这一大家子人可都靠你了,你平常也给大家改善改善。你别天天白粥就咸菜的吃,你是行了,府里的人丫鬟侍卫还正年轻,都长身体呢,得亏这些年都是我当家。」

「不过我把江嬷嬷留下来,让她帮你管着这些事。江嬷嬷是娘亲的乳娘,在我们家这么多年了,必然不会有二心,家里的事情你可以放心交于她。」

「知道拦不住你,但是你也好歹顾念自己的身子,别没日没夜打你的算盘,你看看咱家那算盘都被你摸得锃光瓦亮了。还有,每天都别忘了喝黑芝麻首乌汤,否则你将成为我们大显朝最年轻的秃子,你现在而立尚未逾六年,却已然像一个小老头子了……」

我一张开嘴就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爹爹却已红了眼眶:「小婉儿,这些年辛苦你啦,是爹爹不好。因为小婉儿太能干了,所以爹爹偷懒了,这些年总归是爹爹对不住你。」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是最好的臣子,婉儿很为爹爹骄傲。」

爹爹像小时候一般抚摸着我的头:「小婉儿不要害怕,爹爹会护着你的。」

我拍拍父亲的肩:「爹爹,我长大了,自己会护住自己的,再不让你担心啦。你别忘了先帝临终时的嘱托,还是好好干活吧。

爹爹笑了,小婉儿不愧为吾女,妙极。

晚上我打开了那两箱子衣衫,一件一件细细抚摸,真是好看极了。

只是,爹爹给我买的尽是些娇嫩的粉色。爹爹怕是不知道,我现在最喜碧色,因它如竹如木,生机勃然。

躺在床上的时候泪又落了满脸,我知道爹爹卖了他的书画。

爹爹真的太傻了,他难道以为这能瞒过我吗?

我叫许清婉,我被迫嫁给了父亲的仇敌摄政王。

那年我不过二八年华,摄政王赵思衡已二十有五。

嘉和三年,六月十八。我嫁给了赵思衡。

这日我哭的差点没背过气去,我对父亲说我安分守己,定能好好的。

后来轿子起时,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对着父亲的方向说:「爹,小婉儿最爱吃清粥小菜了。」

当晚衡王府宾客如云,好不热闹。

赵思衡很快便进来了,想必是因着他残暴的名声,没人敢要他喝酒吧。

他挑开了我的盖头,我便撞入那一双黝黑眼瞳中。他身量欣长,孔武有力,但却也不像平常将军那般健硕。思衡,听名字应是位温润如玉的郎君,可来人却威严肃穆,不苟言笑。他长我九岁,着实有些老,怪不得京城女子不愿意嫁她呢。

我与他对视几秒,便不堪重负,错开了目光。

「怎么,你怕我?」他睨我一眼,我语塞,这个杀人狂魔,变态,谁不怕你,你心里没点数?

不过我料想他就算再怎么变态也不能对新婚妻子喊打喊杀吧。

我脖子一横,故作镇定:「妾并未害怕,能嫁给王爷是多少姑娘修不来的福气,况且王爷好看,并无甚可怕。」

「噢,是吗?」他还是盯着我看,身侧的红烛映照着他的瞳孔,原来不是黑色啊,是琥珀一般的颜色。

我点了点头,他不再言语。

我俩坐在床沿上喝合卺酒的时候,他的呼吸缓缓打在我的脸上,我双颊微热,心跳如鼓,这还是第一次离一个陌生男子这般近。

我正紧张,便听他道:「王妃早些歇息吧,本王书房尚有公务未处理完,王妃不用等本王了。」说完袖子一挥径直出去了。

我心中一惊,我又想起了那个传言。他们都说摄政王一表人才,二十有五还未婚娶,或许有什么隐疾。

兰儿芷儿推门进来了,芷儿问我:「小姐,王爷怎么走了。」

兰儿敲了敲芷儿的脑门:「以后要叫王妃。」

她们俩从小服侍我,这次便也只带了她们来。兰儿略长我几岁,最为稳重。芷儿比我小一岁,倒也活泼可爱。

像他这个年纪的,有的孩子都七八岁了,他却还未成婚,想来也有传言中的可能。

不过这样也好,省的睡一张床,还有些尴尬。

今日累得我腰酸背痛,泡了个澡我便早早睡下了。

这夜,我好像梦见了娘亲。

我早已忘了娘亲的样子,但就是知道,梦中那温柔的女子是娘亲。

她一直对我笑,笑着笑着便不见了踪影。

一灯如豆,赵思衡心不在焉地看着案前的公文,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那女孩长相清丽,如淡雅玉兰一般,与许尚书倒是浑然不像。

要非说像,也就是只有体型像了吧,都极瘦。

赵思衡想起今日那句「小婉儿最爱吃吃粥小菜了」不禁笑出了声。

他本不欲成亲,但奈何太后执意要他成亲。长嫂如母,他不好违逆。

谁知当日在朝堂上竟无一人肯嫁。

他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他可是杀人如麻的摄政王。新帝登基,朝堂不稳。邕王谋权篡位,是他亲手将往日兄弟斩于马下。谋逆同伙,皆抄家下狱,流放斩杀。那时他日日殚精竭虑,就为了稳住大显江山,却也落得一个暴虐成性的名声。可若不如此,何以服众?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闲散富贵的王爷,诗词歌赋,赏花烹茶。可御驾亲征的兄长猝然长逝,他不得不跨上战马,守护大显。

如今,他已二十有五了,这样一个年纪,这样一个名声,他若身为人父,自然也不愿意嫁女。

他听着朝堂上大臣们互相推诿,觉得十分有趣,平日里一个个剑拔弩张,那日却安分许多。

听到最后是许尚书之女,叫清婉。算了,谁都一样。不过是娶回去操持府中事务罢了,衡王府也该有个女主人了。

只是当晚他望着女子如水的眼眸,含怯的目光。他又对自己一阵鄙夷。他长这孩子九岁,这孩子比他妹妹华阳公主还小三岁,这还是个孩子,他终究还是没住下。

第二日我们便进宫拜见了太后娘娘。

太后年逾三十,清素端庄,若九秋之菊,又如皎皎秋月。

太后娘娘赏了几匹锦缎并几根珠钗。我很是发愁,这颜色只能给我做衣服,可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好浪费啊,宫中赏赐又不能拿去卖掉。

太后娘娘与王爷很是亲厚,对我也是和颜悦色。

我端着得体端庄的假笑,还得了太后娘娘几句夸赞。

太后娘娘执着我的手,说盼我为赵家延绵子嗣。我故作姿态红了脸,柔顺地点了点头。我俩房都没圆,还子嗣,能有子嗣算我输。

王爷将府上中馈交付予我,我真诚地向他道了谢,并拍着胸脯保证,必定好好管家。

其实吧,我有个爱好,我喜欢数钱!

我简直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我那一手算盘打的是毫不逊色。我的算盘都被我扣得快秃噜皮了。王爷简直知人善任,噢不,歪打正着。

下午我询问厨房菜品,发觉这一顿竟要十个菜!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匆匆去了王爷的书房,准备与他商讨一番。

我清了清嗓子:「王爷,俗话说,节用于内,而树德于外,节俭是天然的财富,节俭是致富的秘诀!奢者狼藉俭者安,一朝一夕需节俭。」

他面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只道:「王妃好家学。」我猜他许是想到了朝堂上的父亲,我自谦道:「臣妾愧不敢当。」

我站着没动,他说道:「嗯,王妃还有事?」

「王爷,臣妾想着府上能否缩减一些用度?」

他脸色沉郁,并不言语。我刚想说要不算了,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更要命得是,万一他再以为我蹬鼻子上脸了可咋办。

我刚想开口他却道:「管家一事既已交予你,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以后这等事不必特来问我。」

「谢王爷。」我急忙跨出门槛,一路小跑奔向厨房,嘴里还跟兰儿嚷嚷:「五盘咋样,五盘好,五盘一定能吃饱。」

兰儿悄悄扯扯我的袖子:「王妃,你端庄一些,院里还这么些人呢。」

我急忙放缓脚步,这一时得意忘形了。

当晚王爷看着面前的五盘菜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但终究没说什么。

三朝回门那日,王爷公务在身,我便自己回了府。

爹爹说,他虽然与摄政王政见不合,但却也钦佩他。

爹爹还说,摄政王平日里公务繁忙,不能常陪我也是有的,要我断不能使小性子,定要稳重。

我还嘴:我平常多么稳重,哪里使小性子了。

爹爹却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爹的小婉儿也这么大了,当时还说定要将你嫁到扬州,这样爹爹致仕以后,咱们爷儿俩也离得近些。谁知天意弄人,看来以后爹致仕以后,只能当个孤家寡人喽。

爹爹祖籍扬州,娘也是扬州人。我小时候爹爹还任过好几年的扬州知府。爹爹自入仕以来便顺风顺水,颇得帝王重用,这才能在祖籍任知府。

从嘉宁帝到承安帝再到如今,从家境贫寒的士人再到如今举足轻重的户部尚书,爹爹一直对天家心怀感激。所以爹爹天天就唠叨不休。

扬州确实好哇,烟火笙歌,夜桥灯火,我终究也没能嫁到扬州。

因着衡王连年征战,王府无人打理,成婚前太后娘娘特意还着人翻修了一遍。

衡王府建筑不似京城一般庄严富丽,倒颇有江南建筑淡雅朴素之感。亭台水榭,假山叠石,曲廊深深,别有意趣。每日在府里赏荷品茗,简直神清气爽。

就是在下人面前日日端着王妃的架子确实愁人。我在家一向散漫惯了,到了这兰儿还日日提醒我规矩。怎么兰儿年纪轻轻却和宫里教规矩的老嬷嬷一样聒噪!

王爷从未留在我这过夜,兰儿为此颇为忧心,还问我王爷此举是否在敲打我爹,是不是我爹在朝堂上又与王爷做对了???

芷儿也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王爷这个神经病子,小心眼子,成婚七日了从不在清辉堂过夜,竟这样羞辱王妃!!

我滴的亲娘啊,我急得一把捂住了芷儿的嘴:「还敢说,王爷生吃你都不放盐的,快闭上嘴,以后不许说了。」

羞辱也谈不上,我反正挺自在的。而且我觉得王爷王爷也没那闲工夫羞辱我。

据我观察,王爷的心里只有公务,对其他的事都淡淡的。除此之外,倒也挺好相处。他虽性子冷淡,但也却并非传闻中吃人不放盐那般凶残。

每次不小心遇见他的时候,他都一身玄色衣袍,来去匆匆。我一般见他都绕着走的,实在倒霉碰上了,也不得不停下行个礼。

就是府中王嬷嬷最令人头痛,天天对我指手画脚。因着她是王爷身边的老人,我不与她计较,她还来劲了。

平日里王爷和我一起用膳,但更多的是在书房处理政务。我也不用侍奉在侧,多好!

但我要是自己个儿用个晚膳,王嬷嬷就在那阴阳怪气地:「王妃倒也真能吃得下,王爷现在还在书房,王妃倒是吃的香了。」?!

我瞥了一眼她道:「嬷嬷这是什么话,王爷饿了自会传膳。」

她又开始了:「王爷是个不爱惜自个儿身子的,忙起来起来连口饭都顾不上吃,奴婢本以为王妃能规劝着王爷爱惜身子,可王妃却丝毫不将王爷放在心上,竟连口饭食都不给王爷送。」说完还拿出帕子擦起了并不存在的眼泪,她定是装的!!

我干什么了我?王爷少吃一口能饿死是咋的!

但为了我贤良淑德的形象,我还是宽慰道:「是本宫思虑不周了,本宫这就将饭食给王爷送去。」

带着兰儿芷儿便出门了,提着食盒的我十分抑郁。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到了书房。书房前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月华莹莹,粉墙上疏影横斜。

我本欲将饭盒交给小厮便回去的,谁知小厮通报了一声,里边却说「进来吧。」我叹了一口气,只好进去。

我轻手轻脚地将饭盒里的饭食取出,摆在桌上。两人一时无言,我只得开口道:「臣妾知道王爷公务繁忙,但王爷也要爱惜身子,多少进一些晚膳。」

闻言,他却道:「有劳王妃了,只是夏季暑热,不欲进食罢了。」

「那臣妾下次吩咐厨房制一些消暑的汤食。」

「倒也不必麻烦」。

现在就是非常后悔,我干嘛要来。又是一阵沉默,我提起食盒:「那臣妾先告退了。」

弦月如钩,繁星几许,夏晚温热的风不时送来暗香。我走在小径上,听着蝉鸣,顿觉王妃难做。

但我许清婉不可能认输!

此后我去书房去得更勤了,王嬷嬷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不过王爷后来在书房的时候少了,反倒是还常常陪我用膳。气氛非常尴尬,我非常难过,早知道我就不献这个殷勤了,这就叫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七月初一,王嬷嬷说晚上王爷未归我不能先睡……

可是我们也不一起睡啊!

我许清婉就是能屈能伸,呸,不是,我主要是能屈屈屈屈屈屈屈。

我对着王嬷嬷露出假笑,好的,知道了。于是我新的任务是便是等小厮禀报王爷回来时,从清辉堂一路飞奔到门口,再从门口将王爷送到他住的听月居,再穿过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回我的清辉堂。

我气喘吁吁跑到了王府门口,兰儿芷儿在后面紧紧跟着。到了门口一看,王爷正往里走呢。我急急忙忙出门,脚下不察,一个趔趄,身子便飞了出去。我正在想是脸先着地还是膝盖先着地,然后就……不知死活地扑在了王爷怀里,也不是,这姿势纯粹就是我的两只手死死地抓着王爷的臂膀,就像就像对王爷投怀送抱一样。

真是太丢脸了!我急忙撒手,可刚刚全身重量都压在王爷身上,一时没有站稳……王爷又…..眼疾手快搀住了我……

太丢脸了,王嬷嬷害我!我忙朝王爷投去感激的一笑,仰面望他:「多谢王爷。」

他扶正我的身子:「可有大碍?」

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松开了王爷。

「王妃寻我可是有要事?跑的如此急做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

「无事,就是臣妾想来接王爷回府。」

他哑然失笑。我也觉得着实有些可笑,便配合地笑了两声。我料想他会让我不必麻烦,我就今天做做样子便好了,这样王嬷嬷也没理由说我不是。

谁知他沉吟一会却说:「那王妃下次可要小心一点。」

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咋还有下次?

月影朦胧,并肩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荷香冉冉。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王爷开口打破了这一片宁静:「王妃平日在府上都做些什么?」

「啊?就是平常妇人做的事。就看些杂书,写字,还有……打算盘……偶尔也绣绣花。」说出绣花我也真是没脸,其实我对绣花一窍不通。

因着爹爹榜眼出身,从小便在在读书写字上对我颇为上心,严加管教。绣花以前倒也请过绣娘教过,但我确实不擅长,后来爹也没再勉强我。但是哪个高门贵女不绣的一手好花。我只说了我绣,没说我很会,这应该不算骗人吧?

「王妃竟然还会打算盘吗?」这我简直太会了!!

「臣妾不敢自夸,但与算盘上臣妾确实颇有心得。臣妾八岁就开始打算盘了,算盘上的走珠声悦耳极了,一日不听臣妾就浑身难受……」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以后,羞愤欲死,我好像又得意忘形了……

我眼神缓缓向上去看王爷脸色,他吃吃笑了。我赶紧找补道:「王爷放心,臣妾定好好操持中馈。」

「好,本王放心。」他又低低笑了。我偷偷望了他一眼,他就站在那里,萧疏轩举,目若朗星,映得石灯笼中的光晕都模糊了起来。

我又低下了头。再也不说话了,多说多错,错错错!

可算到了听月居,向王爷行了个礼便带着兰儿芷儿步履匆匆地回了我的清辉堂。

哎,早知今日不去了,怎的今日诸事不顺!我就不应该长嘴。

我那端庄持重的形象应该还有吗?

芷儿:「您今天太不稳重了,形象?稀碎!!」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七月初一,不宜出门。

赵思衡逐渐发现,这个王妃并非表面上下人们说的那般。她进府以来,将府上打理的极好,下人们也对她赞叹有加,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王妃。

可她去书房送饭时,分明带着点不情愿,好几日在府中遇见她也故意装作看不见。既不愿意,为何还做?

只是时间长了,还隐隐有些期待,有人关心,有人守候。

赵思衡又想起那日女孩慌忙出门,差点跌倒。他以为府中有什么大事,却没想到,女孩只是是仰起笑颜跟他说要来接他回府。

他一愣,心中好像被羽毛拂过,痒痒的,却又让人感到无比熨帖。

他一向独来独往罢了,但那晚却鬼使神差没能说出:不必麻烦。

这个姑娘,还是个孩子,纵然平日里再端庄持重,却也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

赵思衡又想起了那双湿漉漉的眸子。

十一

自从那日以后,府上倒是多了些传言。都说王妃对王爷情深意切,万般讨好,王爷对王妃却是不屑一顾,成婚至今竟也未曾圆房。

兰儿告诉我这事时,我正兴致勃勃地绘着院里的满架蔷薇。我放下笔,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子:「这是夸我尽职尽责呢。」

「王妃!他们竟敢在背后这般编排您。我看他们是活儿还不够多,闲的,赶明儿奴婢查出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定要重重罚她」,芷儿开口道。

「你将此事告诉王嬷嬷,她自会处理。」画中蔷薇开的甚好,我看着画卷,思绪如潮。

仅是无意传言吗?亦或许是有人刻意试探?难道意在挑拨我与王爷关系?看来得让兰儿好好约束下人管好自己的嘴。

听兰儿说,王嬷嬷闻此大惊,一盏茶都没吃完便怒不可遏出去了,嘴里还念叨着:「竟敢编排王爷王妃,看我不撕烂他的嘴。」王嬷嬷在宫中多年,我不信她不懂得个中深意。

但王嬷嬷忙活了半天,最后却查出这话是院里打水那小厮那传出来的。只说是王爷王妃不住一起,胡乱猜测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或许真是我小题大做了。

最后我还是罚了他两个月月钱以儆效尤,并且勒令下人们不得在低下嚼舌根。

实在不是我恼羞成怒,就是怕有什么人欲对王府不利。我既嫁进了王府,就是王府中人,自然是会护着王府的。

但是我又想想了好像确实有点丢脸,什么叫不屑一顾!!!

这小厮如此可恶,我没让人打他一顿就够好的了!

不屑一顾,我对这个小厮全家都不屑一顾!叫他日日打水,就不给他月钱,我看这府中小厮谁还敢对我不屑一顾!!

十二

日落黄昏,暑气稍稍减退,我穿着浅绿色轻纱带着芷儿在荷塘边散步。

荷塘边的湿润水汽夹着莲蓬的清香扑面而至,我想起了小时候摘莲蓬的画面,心下十分欢喜。

我向芷儿抛了个眼色,芷儿心领神会,我俩对视一眼,嘿嘿一笑。

「芷儿拽住点我,抓紧了啊,咱们就摘两个,你一个我一个,你可要拽住啊!」我小心翼翼伸出手,一只手慢慢往下探,一只手扒着石栏,芷儿还紧紧拽着我衣服。费劲巴拉才摘了两朵,就紧张地出了一身汗。

我和芷儿对着面前一大一小两朵莲蓬大眼瞪小眼。

我感觉十分不妙!!!!因为隐隐地我从芷儿急切的目光中看到了两个字:贪婪。

我先发制人:「我要那个大的,你别想。」

芷儿鄙夷地看着我:「小姐,你每次都吃不完,如此浪费!我吃大的正好!」

「你还有没有人性,这俩莲蓬明明是我摘的!」

「小姐!那还不是我拽的好,我要不好好拽着,你早就掉下去了。」芷儿轻蔑地撇了撇嘴。

这死丫头还有理了,岂有此理,我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笑了:「芷儿你收手吧,从小到大你哪次赢了,就凭你还想从铁公鸡嘴里拔毛?你就是痴心妄想,你做梦!不可能给你。」

芷儿气得说不出话:「小姐,你你你…..」

「你要再啰嗦,我一个都不给。」话音未落,芷儿一哆嗦:「王爷。」

嘿,这丫头还拿王爷吓我。我脖子一伸,大喝:「休想拿王爷吓我,王爷能管得了我?呵!」

芷儿咽了口唾液:「王妃,王…王爷真在您身后呢。」说完闭着个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内心波澜起伏,不,简直是狂风暴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抄起了地上的两根莲蓬,扭过身子绽出一个做作端庄的笑容。

「王爷今日竟回的这般早,臣妾现在就吩咐厨房摆饭」。我轻柔地将颊边发丝拨到耳后,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王爷是否听到了我那大逆不道的话。

「本王方才听得王妃说,本王管不住你?」他戏谑地问道。

我欲哭无泪,此刻真想变成莲子蜷缩在莲蓬里:「王爷听岔了,臣妾的意思是说,王爷公务繁忙。」

「哦,是吗,王妃言语之间,倒像是对本王颇为不屑一顾?」这人还没完了,不屑一顾,不屑一顾!呸!

「臣妾不敢,只是这府中传言却是王爷对臣妾不屑一顾呢!臣妾只是想,王爷公务繁忙,自然是没有时间浪费在臣妾身上。臣妾先告退了,晚膳王爷自己用吧。」

我闷闷地在路上走着,芷儿跟在我后面:「小姐,你刚刚简直吓死我了,你竟然给王爷甩脸子了。你不怕王爷了吗?你看看王爷刚才那个脸色,啧啧,小姐,你还真行。」

我哇的一下就哭了:「别说了,刚刚挺神气的,走到这想想后悔了。不知怎么听见那个不屑一顾,我这一阵无名火,「蹭」的一下就上了头。呜呜呜呜呜呜,你说王爷会不会不让我管家了,我的小算盘还能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吗?但是我又想了想,我也没说什么啊。再说了,王爷都那么大人了,自然不会和我一般计较。」

芷儿声音放缓道:「真的吗?小姐你说王爷管不了你时,特别有一种全天下谁也治不了你的那种气势。」

「……」

「而且你还给王爷甩脸子,咱们大显朝谁敢给王爷甩脸啊?」

「好了,芷儿,你闭上嘴吧……」

十三

平日里晚膳要不就是王爷与我一起用,要不就是王爷在书房与大臣议事时一起用,有时王爷自己在书房误了时辰,我便给他送去。

今日王爷回来得早,我又说了让他自己用晚膳的话,想想就是非常后悔。

芷儿眼泪汪汪地剥着莲蓬,不时还趁我不备偷偷往嘴里塞两粒。

我给芷儿打着扇子,主要是为了防止她吃多了。都怪芷儿,这下子她真没得吃了。

莹白的莲子盛在青瓷碗里,入口清甜。

我稍稍尝了两颗便端起了小碗,朝书房走去。

在书房前踱了第三圈的时候,正赶上送饭的小厮给书房送饭。我就腆着个脸跟着进去了……

我站在书房门口盯着鞋子上绣的花儿看,也不进去。

王爷看了我一眼便道:「还不过来坐下吃饭,站着作甚。」闻此我赶紧坐下了,献宝似的将芷儿剥的莲子朝前推了推。

「王爷,你快尝尝。」我殷勤地朝王爷示意。

他不仅不吃还给我推了回来:「你吃吧。」

我这是吃不吃啊。

他看着我盯着小瓷碗里的莲子犯难,却又开口了:「吃吧,王妃辛辛苦苦摘的,本王给你吃了你不定在背后怎么骂本王呢。」

「臣妾没有!」这人怎么如此小气!多大个人了,如此幼稚!

「让你吃你就吃吧,本王不爱吃这个。」他又将小瓷碗往前推了推。

原来是这样,我准备吃了。我刚拿起一颗他却又开口了:「王妃如今可是玩笑也开不得了。」

到底让不让人吃,我放下了莲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王爷太凶了,臣妾是王爷的妻子,我们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可是我感觉王爷将我当做了你的下属,当做了你的幕僚。所以臣妾一直有些怕你,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王妃倒是说说本王何时将你当做下属,当做幕僚?」王爷挑眉道。

「下属幕僚和王爷禀报时,王爷就哦,啊,嗯。臣妾和王爷说话时,王爷也是这般。」

「还有,本王何时对你凶了?」

我嘟囔着:「王爷不怒自威。」

王爷气笑了:「这样一说你在背后说本王倒全是本王的不是了?你这是对本王害怕的态度?」

以前有着形象在,总是要装一装,装的稳重贤淑,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

可现在我的形象在他面前都崩塌完了,没什么可装了,我发现我突然间就不怕他了。

但是我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见好就收,我还是开口道:「这次是臣妾口出狂言了,王爷别生气了,也吃一颗吧,怪辛苦摘的。」

我是如此弱小卑微,王爷也愣了,我猜他可能觉得我高深莫测,捉摸不透?

“本王没生气,本王也不吃,本王说了不爱吃。」

??!噢,你爱吃不吃,不吃我正好还能端走吃,我不仅能端走吃,还能给芷儿也吃吃!

十四

我最近觉得王爷真的有些幼稚,看来不能仅凭年龄判断人的性格。

以前觉得王爷明明是不苟言笑,虽有些冷淡却温文尔雅的人,现在就是觉得他幼稚。

以前用膳的时候,他虽然挑食却也不说出来,现在却经常对着菜品指指点点,这也太挑食了吧。

他最近还老是给我夹菜,只是还不如不夹。我不喜欢食肉,他却老给我夹。

不过一起吃饭好像也不会尴尬了,我们也好像亲近了很多。就是很莫名其妙,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自然了起来。

七月七日夜,女儿节。庭院里摆了很多用来向牵牛、织女星祈祷的鲜花、美酒。丫鬟们兴致勃勃地在庭院里用凤仙花染指甲。说是将凤仙花汁染红的无名指和小指甲一直保护到元旦,等年老的时候就不会老眼昏花了。于是我便也包了两个小指甲。

我去门口接王爷回来的时候,小手指还被叶子包的严严实实得。我举起手指给他看,他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好像在透过我的手指看什么别的东西一样。

那晚是他第一次带我出门,就我们两个人。

他第一次牵了我的手,我总忍不住低头看我们互相交握的手。他的手很大,完全包住了我的,那一刻我感觉无比的踏实。我趁机摸了摸他手上的薄茧,他便一把抓紧了我并不很安分的手。风也热热的,手也热热的,但是我还是不舍得松开那只手。

我想那时我一定轻轻抿着嘴巴,脸也一定红的不像话,好像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但是我又想了想,我当他妻子都快一个月了,这才哪里到哪里啊。我又捏了一把他的手。

街上车马填咽,相次壅遏,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可我却觉得那么安静,灯火阑珊,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他的眼中似有爱意涌动,想必我的脸颊上也带着一抹羞红吧。

我们从府上走到街上,又从街上走到家里。我跟他说扬州的春天,说扬州灯火通明的夜晚。跟他说我用花朵做的书签,说我的小算盘。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他,真想每天都这么开心。

回府以后,我不顾他的臭脸给他左手的小指也包上了凤仙花。

我没有理会他的挤眉弄眼,龇牙咧嘴,我希望他到老了也不要老眼昏花,我才不照顾他。

十五

我现在越来越胆大了。

他给我看他以前写的字,我承认确实遒媚劲健,若瀑水进飞。

但是我觉得他太得意了,便昧着良心说他写的并不怎么样,非常一般!

后来他让我在书房写了一下午的字。他在那处理公文,不时还瞪我一眼。呜呜呜,幼稚!

写完字出去的时候我不禁想,我为什么不去喂喂鱼,去逗逗鸟!实在不行我喝点酒睡上个半日也好呀!

说起喝酒,这真是喝酒误事。

就是八月的某个晚上,我被一阵笛声吵醒。那笛声哀婉异常,如泣如诉,我循着笛声来到院中,只见月光下一清冷背影。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只是想,我不能放他一个人如此这般。

我拿出两坛酒,我俩就在月下对饮。第二天不知怎么我就在他听月居醒了,这还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八月初十,王嬷嬷眉开眼笑地将他的东西全数搬进了我的清辉堂。我俩莫名其妙开始了同居生活。纯睡觉,一个人一个被窝的那种。

八月十五日夜,我俩在院中饮酒赏月,几个小虫子飞到了裙边,吓得我大惊失色,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他的吻就那么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先落在了额头上,然后是眼睛,最后停驻在唇上,极尽温柔。

静静的月光下只听得慌乱的呼吸声,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或许是交缠的。我觉得我的脚软了,身子也软了,整个人如一滩水一般软在了他的怀里。

那天晚上,他将早已软成一滩水的我抱进了屋里,放在了床上。我揪着衣角,心扑通扑通地跳。

那晚他将我压在身下,一遍又一遍吻过了我的全身,我成了他真正的妻子。意乱情迷之间,他温柔地含住我的耳垂,一遍又一遍地唤我「婉儿」,眉间似有哀凄之色。

我想今日月圆时节,他可能是想起了父皇或者母妃,或者想起了被他亲手杀死的三哥。我不想看他流露出这种表情,便主动攀上他的脖颈,将唇附在了他的耳边。我说:「阿衡,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

这个称呼好像勾起了他的什么回忆。「阿衡」,他喃喃几声,怔怔地看着我。

然后又攫住了我的唇,我觉得身下好疼好疼,疼得我眼泪都掉下来了,原来第一次竟如此地痛。

后来我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听见房门开了又合上的声音,想是赵思衡出去了。

十六

赵思衡真不是人。

我原型毕露了以后,他老是笑话我,说是没想到我之前装的好好的,没装一个月就暴露了。

我觉得他这是在嘲笑我,我肯定不能忍啊。我当下就让他再说一遍,他要是敢再说一遍,我就把他的东西全从我的房间里扔出去。

谁知他却又捏了捏我的脸:「小姑娘家还是活泼点好,你这样还挺讨人喜欢的。」这人,这人真讨厌,我假装瞪他一眼,但是眼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真的,赵思衡好像住进了我的眼睛里,住进了我打算盘的玉珠里,写字的宣纸里,甚至每一夜冗长的梦里。

不知怎么,我现在天天揽镜自照,格外在意自己的容貌。我自认为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充其量只能说是清丽,但是赵思衡就非常好看,跟他比我确实输了。

他跟我说喜欢我穿粉色好看,我便日日穿了粉色衣衫。

我对自己一阵鄙夷,我知道我完了。

但是我又想了想,人万万不能妄自菲薄,对,就是这样。他还老呢,而且他身子上受伤的疤痕一条一条的,难看死了。

说着说着我又想起这个变态竟然还让我摸他的疤痕,怪膈应人的。那疤痕狰狞,我不愿意摸,他就捉了我的手放在他身上,一路游走。呸呸呸,不能回忆了,这淫乱色情魔。

而且更令人生气的是,他自己上朝就算了,穿穿衣服走就得了。他却非把我捞起来给他穿朝服,他走了才让我接着睡。

我恨不得拿起枕头砸死他,丫鬟们是摆设吗?这么大个人了难道就不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吗?

十七

其实起有时候还真的有些迷茫,赵思衡确实对我挺好的。但是我总是觉得我们之间像隔了什么。

我们日日同床共枕,他对我也温柔体贴,可是我却觉得我其实并不很不了解他。

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时露出怅然的神情,为什么有时会对着宣纸出神。他并未跟我说以前的事情,每次我问起他便说没什么特别的。

我想赵思衡以前一定很难过吧,所以他不愿意提起。我轻轻抱住他,我说:阿衡,你如果心里有事一定要告诉我,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听的。

他没有说话,良久,嗯了一声。

我回去看过几次爹爹,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天天上蹿下跳的,一刻也闲不下来。

有时他也问我,王爷怎么不和我一起回来。

我笑了笑:「王爷忙,这点事我就不麻烦王爷了。再说你天天在朝堂上还看不够,还巴巴地非要他来咱们家里吗?」

爹爹恹恹地缩回椅子上:「那他如此这般哪里将我放在眼里?朝堂上还天天挤兑我,我因着你的缘故都对他和颜悦色不少,他还是天天摆臭脸。」

我瞪了我爹一眼:「你以前不是也在家里天天对王爷破口大骂?你还天天在太后面前告状?」

我爹:「你到底是谁的女儿……!!!」

我爹近来怎么如此幼稚。

说起来我爹和王爷还挺像的,都是两个孤家寡人,都有着一座大大的宅院。还有,他们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人。

十八

九月初二,两淮盐运使上书奏事。其奏折中言明,除去上届盐运使所费的八万两外,已将余下的二十四万余两上缴内务府。

但据我爹等户部大臣说,并未有上届盐运使预支八万两的备案登记在册。

太后自己算了一笔账,按照现今盐引制度,则自新皇登基以来,盐税收入少说也应有一百四十余万两,除去各项开支及盐运使上缴的数目,竟还有九十万余两未曾入库。

如今大显正是用钱的时候,却出了此种事情。太后震怒,因兹事体大,密派王爷暗中探查此事,对外只说代皇上巡视工作。

九月初七,王爷下了扬州。因着两淮盐区的总部在扬州,我就跟他说,他若得闲了,也去看一看扬州,吃一吃早茶。扬州画舫最是好看,夜晚的时候灯火映着江面,乘着画舫赏清风明月简直是人生一大美事。

赵思衡说,他走了以后我可以去爹爹那里小住。我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么大个王府事情那么多,我还干什么呀。这传出去成婚的女儿还住在家里,成何体统,算了算了。

不过赵思衡走了以后,我常常去看爹爹。天天还盯着他喝黑芝麻首乌汤,我怎么老觉得我爹离秃顶不远了呢。

这段时间着实无聊,且入秋了以来凉丝丝的,我不仅想念起了赵思衡的怀抱,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十月了,赵思衡还没有回来,给我寄了一封信:安好,勿念。他怎么写的这样短。我给他写的那么长,他就不能多写两个字吗?

十一月初二,收到了赵思衡的信,大约十一月十二日归。激动万分。日日盘算那日要穿了粉色衣裳去门口接他。冬天了,越发冷了,不知道赵思衡冷不冷。

十一月十一,王嬷嬷的侄媳妇新添了孩子,王嬷嬷非常高兴。她打小就进宫了,家中亲人只一个姐姐。前年姐姐病逝了,王嬷嬷便只剩个侄儿了。我给王嬷嬷赏了一副长命锁和一些银两,王嬷嬷死活不要,好不容易才塞给她。我说给她放一个月的假,也在家里享一享天伦之乐。王嬷嬷千恩万谢地走了。

十九

十一月十二大早,我坐在铜镜前轻扫峨眉。不时还望一望窗外,今日阴沉沉的,可不要下雪才好。

自上午我就站在府外等,兰儿给我带上帽子。我紧张地捋了捋鬓边的头发问她:「今日我好看吗?」

兰儿给我抚平衣服的褶子,笑着说:「王妃日日都好看。」

我嘿嘿笑了。

芷儿不满地嘟嘟嘴:「小姐,这天怪冷的,你看都飘小雪花片了。都等了半日了,咱们先去用膳吧,等会王爷到了咱们再出去。多冷啊。」说着,芷儿还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手。

我看兰儿也冷,冻得鼻尖也红了,也不说一句。想想我也是好笑,便进去用膳了。

用着午膳时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雪片已然簌簌而下了,树枝上挂了一些,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我吩咐兰儿将王爷的大氅拿来,等会一起拿出去。

谁知午膳用到一半,边听得小厮来报,王爷回来了。我顾不得继续吃饭,匆匆忙忙向外跑去。

兰儿撑着伞在我后面追:「王妃,你慢点儿,路滑,小心点!」我一惊,放慢了脚步,万一再摔了可太丢人了。芷儿拿着赵思衡的大氅紧紧跟着。

我们虽不跑了,脚下却也走的急。

赵思衡已经下了马车了,我刚准备喊一嗓子,便见他又向马车里伸出手。一只素白的手伸了出来,一粉衣女子掀开了车帘执上了赵思衡的手。只见她身量纤细,面色姣好,脸上似有红晕飞过。他们对视一眼,眼波流转间是藏不住的情意。

我紧紧攥着我的粉色的衣袖,转身便往院里跑。

一滴泪掉了下来,落在雪地里很快便消失了。我回头看了一眼,雪白的地上只剩一串肮脏的脚印。

兰儿芷儿在后面默默跟着,我真庆幸,刚才她俩没有发出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失魂落魄跑回了屋里,心里堵得难受,脑海里也混沌不清。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情绪在撕扯着我,让我想叫叫不出来,想说说不出口,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不知道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这件事。

我在屋里换了身衣裳,重新描了描如远山般的眉毛,涂上了鲜艳的口脂。

许清婉,不要哭,不能输。

二十

赵思衡和那个女人进来了。我一盘一盘摆着饭,并不看他:「王爷饿了吧,先吃饭吧。」

他垂眸,似有愧色:「清婉,这是……」

我并不做声,他又说道:「这是沈意,年节前我想请旨封她为侧妃,至于宴席便不用操办了,只在府上摆一桌便罢了。」

我端着碗的手一顿:「知道了。那依王爷看,安排沈姑娘住在哪呢?」

「就住进晚居吧」

「知道了,臣妾会安排的。」

我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兰儿,我只觉得恶心的紧。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

他叫我「清婉」?清婉?那婉儿呢?没有婉儿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不喜女色吗?为何二十五年都未娶亲,如今却愿意娶了。

男子三妻四妾本为平常,我不是反对他纳妾,我只是怨他为什么将我瞒地滴水不漏?他下扬州两个多月,他有多少机会告诉我,可他就是没说。

他要说他要纳妾我虽心里不愿,却还可能为他精挑细选一番,可如今这般他竟丝毫不觉得与我有愧吗?

他是怎么能对着我说出这种话的呢?让我给他操办纳妾仪式?

更何况我们成婚才不到半年啊,才不到半年啊。

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情的,我以为他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我以为他不仅仅只是将我当做一个操持府中事务的合格王妃。

看来不过是我以为罢了。

我心心念念穿上他喜欢的衣服接他回家,他却带回一个女人,跟我说要纳她为侧妃。

赵思衡身边的侍卫说,他是在扬州的夜桥上听风赏月时遇见沈意的,两人后来去秦淮河的画舫上听了一夜的曲儿。

是不是我不跟赵思衡说扬州好看,他就不会去夜游?是不是我不告诉他扬州夜景好看,他就不会遇见沈意?是不是他真的很喜欢沈意,即便她都二十了,还仍要将之娶回来。是不是我就算穿上粉色衣服,他也不喜欢?

我一把夺过芷儿手里拿的大氅,将之胡乱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好几脚。芷儿默不作声地轻拍着我的背,我捂着脸任泪水流在指间。

我曾向往的美景让他们赏了,我满的即将溢出来的情衷终究是错付了。

我以为赵思衡很可怜,我以为他缺少很多爱,于是我献出了全部真心。

可是,我好像忘了,缺爱的人是我。

娘亲自我六岁就去世了,爹爹也忙,无时间管我。我好像一个人过了十年,这十年,我很孤独。

这十年也没有人抱过我。所以赵思衡一抱我,我就用尽全部力气卑微地扑了上去。

自作多情,最为致命。

二十一

我让芷儿将赵思衡的东西又搬到了他的听月居。

兰儿见我一直魂不守舍,便拉着我的手劝慰:「王妃,王爷还是体恤你的,不是说了不办宴席,只在府里摆一桌吗?这样一来府里人心里也应该有数了,谁也不敢看轻您。再说了您可是皇上亲自下旨赐婚的,咱们老爷又官至尚书,谅谁也不敢看轻了您去。」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我的丈夫心里有别人。或许他心里也给我留了一隅之地,我却无法接受。我不要不存粹的爱,我想要丈夫心里眼里都是我,难道我错了吗?

我凝视兰儿许久,还是点了点头。

要想在王府活得好,家世很重要,可是男主人的爱也很重要。我不想成为前者,却还是前者。我若是前者,那沈意呢?她会是后者吗?她只是扬州一商户之女,她能在王府里活得好吗?

今天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隐隐感觉,我会输的很惨。

所以我怕了,我许清婉不能输。

当晚赵思衡又来了我的清辉堂。

我俩相对无言,半晌他沉沉开口:「我知晓你是个稳妥的,沈意麻烦你多看顾一下。」

我冷笑道:「你让我去看顾一个比我大四岁的人,你也真好意思说的出口。她也是,二十了才嫁了出去,她现在必定挺高兴吧。没准人家早知道你是王爷,才巴巴儿贴上来的。」

「许清婉,你胡说八道什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现在怎么如此尖酸刻薄。」赵思衡气急。

「我本就刻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你说事情不是我想的这样,那是哪样你说啊?」我红着眼眶反问。

他看着我默不作声,半晌,叹了一口气:「你睡吧,明日让她给你敬茶。」

暗夜寂寂,好像能听见雪落的声音。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看着正上方的一片黑暗虚无。

事情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怎么了?我忍不住在黑暗中呜咽出声。

二十二

我怎么了?

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让我发烧,我以为这是爱情,结果烧坏了所有。

我开始变得面目全非。

二十三

沈意是个挺温柔的女子,温柔娴静,日日安安分分地在府上待着。要是没有这事,我估计我能扑在她身上亲亲热热地叫她姐姐。

我自小就想要一个姐姐。还在扬州的时候,知州伯伯家的小哥哥老是给我吃好吃的糕点,他天天跟我炫耀说这都是他姐姐给他做的。他倒是吃的白白胖胖的,这定时是吃糕点吃的。

那时我羡慕极了,便也想要一个姐姐,我就回家找我爹撒泼打滚地求。

我爹点着我的鼻子笑我:「你要是想要一个妹妹或者弟弟还行,你要姐姐实在是不行啊。」

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为什么不行,我不要弟弟妹妹,我要姐姐,我就要姐姐!」

爹抱着我安慰:「好,今晚就给你生姐姐」。娘站在边上不知为何羞红了脸。

后来六岁的时候,娘去世了。

再后来爹爹被调任到京城做官,再后来又成了尚书。

一句「姐姐请用茶」拉回了我的思绪。

沈意恭顺地举着茶杯,我看见她端着茶杯的手微颤。芷儿注入茶壶里的是刚烧开的滚水,我心知肚明。

我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撑着脸,漫不经心地笑着开口:「你这声姐姐叫本宫好生惶恐,你长了本宫四岁,这声姐姐本宫不知应是不应呢?」

沈意身边的丫鬟沉不住气了:「你,你太过分了。」

芷儿一个跨步上前给了她一巴掌,嘴里还呵斥道:「王妃跟侧妃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竟敢这样称呼王妃。」芷儿又打了那个丫鬟一巴掌。那丫鬟捂着脸在一旁抽泣,我看见沈意也红了眼眶。

不过这个丫鬟也着实过分,她主子就听不得一句训诫吗?

兰儿站在我身边悄悄扯了扯我的衣服,我接下了那盏茶:「茶本宫接下了,从今往后你只管好好伺候王爷。尽量早日……」我顿了顿:「为王爷生下子嗣。」「还有,不必来我跟前请安。」

我不愿意看见她一身粉衣在我面前招摇,看见就使我恶心。

二十四

我许清婉平生是个一毛不拔的人,但是这次却花了一大笔钱给自己置办了衣服首饰。

省也是给赵思衡省,我不给他省。

我做了好几身绿色的衣服。看看这绿色多么配我,这碧绿发簪,这碧绿镯子。总之绿色的衣服钗环我买了一堆。即使下着雪我也天天穿戴整齐在府里晃悠。

我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他们,只日日打我的算盘。

沈意倒也安分,见我了乖乖行礼,倒是她那侍女老对着我流露出那种愤恨的神色。

她凭什么瞪我?她主子勾引别人丈夫,她神气什么,让她主子给我这个正室行礼怎么了,不应该吗?

自敬茶以后,我也不让她给我请安,吃穿用度我也丝毫没有克扣她。

我自认为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丫鬟还是要瞪我。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辣手摧花。

她一瞪我,芷儿就说她对我不敬,上去抽她。抽的多了,人也乖顺了许多。

我不怕别人说我跋扈恶毒,既然她做得了小,就应该付出代价。

我就是恶毒,我就是跋扈。我要让她知道,给人做小,贪图富贵的代价。

我以为她会去找赵思衡告状,但她没去。想是她那么大了,也觉得告状幼稚吧。

反倒是还时不时给我送点点心,常常讨好。你别说,沈意做的点心确实好看,但是我看见就烦,一次也没吃过。

我有时也想,沈意这么好看,为何无人求娶,以至于都二十了才嫁出去。商人地位地下,她却生的这般花容月貌,想是眼界太高,觉得一般条件的看不上。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

正经人家的女儿谁愿意给人做小呢,她不过是一贪图富贵女子罢了?我嗤笑一声,真不知道赵思衡看上了她哪里?或许是漂亮吧。

也或许,沈意贪图富贵是真的,爱赵思衡也是真的。

二十五

腊月初,王嬷嬷回来了。

不是给她放了一个月的假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许是出了什么事?我慌张地问她,她却慈祥地望着我笑了笑:「年节将至,送礼打点惯例老奴怕王妃不熟悉,便回来帮衬帮衬。年节事忙,还不是怕累坏了王妃。」王嬷嬷调笑道。

这一瞬间不知怎么,我就落下了眼泪,抱着王嬷嬷哭了出声:「嬷嬷你真好。」

这些日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每天忙着麻痹自己。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与善意,我竟然哭了,以前还偷偷骂过王嬷嬷,真是不好意思,臊得慌。

王嬷嬷见我这般,慌张地给我擦着眼泪:「这是怎么了,府中事务可是难管?」

芷儿阴阳怪气地开口:「还不是王爷纳了一个貌美的小妾,那小妾的丫鬟还日日瞪王妃。」

我拉住芷儿,让她不要说了,搞得我像告状一样,我不想让王嬷嬷掺和。

王嬷嬷似是颇为震惊:「这怎会?王爷一向不爱女色,这怎会?」

兰儿开口了:「嬷嬷,是真的,那女子本是扬州一商户之女,年逾二十还未出嫁。貌却是甚美。」

王嬷嬷眼神一凛:「娘娘不若也让老奴开开眼。」我猜王嬷嬷是想看看沈意到底是不是别有目的,贪图富贵之人。

我想了想,王嬷嬷是府中老人,以后也是要见的,便让人去唤沈意。

沈意来时,王嬷嬷正与我说起他侄儿的孩子:「那孩子还会捉着指头吮呢,弄得哪里都是口水。」王嬷嬷说得高兴。

「臣妾给王妃请安。」沈意带着丫鬟行了个礼。

王嬷嬷看到沈意的脸时,笑容一窒,脸上先是恐惧后夹杂着震惊,而后语无伦次地指着沈意道:「你,你,你竟没……」

沈意急急出声打断:「嬷嬷认错人了。」

我觉得这场面十分诡异,便开口问道:「嬷嬷这是怎么了?」

王嬷嬷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无事,不过是想起故人罢了。」

我想着王嬷嬷这些年见过不少人,许是认岔了,便没放在心上。

我跟沈意介绍了王嬷嬷,沈意面色表情也颇不自然。许是嬷嬷看起来太凶了,我之前也怕来着。想到这,便让沈意回去了。

嬷嬷又抓着我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话,无非就是那些我是王妃,王爷再喜欢沈意也不会越过了我去。又说让我别闹脾气,犯不上跟她置气。就这些车轱辘话嬷嬷说了很久,说的我眼眶都红了,嬷嬷可真是个好人。

就是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嬷嬷现在对我这么好?倒像是家里的江嬷嬷一样。

二十六

转眼间便到了大年三十,宫里家宴,赵思衡带了我进宫。

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

我看他真的很喜欢沈意了,但是封妃那天却不让我摆宴席,宫宴也不带她来。沈意也看似并不在意。

有时我也能看到他们并肩走路的样子,赵思衡的手紧紧地抓着沈意的,两人走得缓缓。不时有雪花落在赵思衡的肩上,沈意笑得温柔,轻轻地给他拂去肩上的雪花。若沈意一个趔趄,赵思衡就眼疾手快地扶住沈意。两人不知说起了什么,咯咯地笑了。

有时,赵思衡为沈意摘下一枝红梅,沈意温柔地看着他,两人眼中,仿佛再也看不见旁人。

他们看起来,像已经成婚很多年的夫妻……

而我,躲在角落偷窥,像个肮脏的老鼠一般。

太后娘娘说着些体面话,还让我们衡王府早生贵子。我笑了笑,一杯一杯地喝着案前的清酒。酒入愁肠,让人想哭。

赵思衡欲按住我取酒的手,我不耐烦地推开。其实他近来一直在讨好我,我都视他为无物。我接受不了他心里有别人,但是看见他和沈意郎情妾意,我又难受。

回府的时候,他将醉醺醺的我抱在怀里,我迷迷糊糊地却觉得非常舒服。

他将我抱到了清辉堂,盖上了被子,转身欲走。

我死命地抓住他的手,满眼是泪,痛哭出声:「你当初说的,我招人喜欢,那你为什么不能一直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找别人,当时喜欢现在不喜欢了吗?」

他叹了口气,将我抱在怀中。他留了下来,那晚他很是温柔,似是无声的抚慰。我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像是沧海中的一叶扁舟,没有目的,没有归处。

我看着他沉睡的侧颜,两滴泪就直直地掉在了他的脸上,我慌乱地拭去了。

眼泪无声而下,许清婉,你还在还真是不堪。

你还是变成了你最讨厌的那些争恩夺宠的后院妇人。

话本上总说不能将自己囿于后院,日日为了丈夫的欢喜而活。

话本上却又说,世上最多便是这类可怜女子。

我看完深有感触,我绝不要成为那种可怜人。

其实以前也不怎么喜欢打算盘,高门贵女嘛,往往看不上这种东西。可后来拿起算盘,话本里的那句话总盘旋不去。

是啊,我要学打算盘,给爹爹管家,我也帮爹爹做事了,我也是有用之人了,我也与后院女子不同了。

后来,只知道看话本的小姑娘管起了家,得到了许多称赞。她以为从此便不会成为可怜人,可她太想得到爱了,终究是一场空。

二十七

初一的那天晚上,赵思衡颇费心思地从京华楼请了厨子来家里做了一桌。

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

「婉儿你吃」赵思衡夹了一筷子鸭肉,我以为那是赵思衡夹给我的,谁知沈意却端了碗去接。那一刻我大骇,脑中有无数念头闪过。

他们两个好似方才反应过来都呆呆地看着我,赵思衡冷声道:「没得规矩,我是给王妃夹得。」

沈意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双眼里满是委屈。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是什么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心神恍惚地用完膳,我便说想和丫鬟们折了红梅祈福,先退下了。

我没去折红梅,我去找了王嬷嬷。

沈意不可能对着一个不是自己的名字那么流畅自然地无声应和。

王嬷嬷初见沈意时的反应也很奇怪。

我问王嬷嬷的时候,她一阵局促地看着我,嘴巴张张合合,就是吐不出一个字。

「嬷嬷,连你也要骗我?她不是沈意对不对?她到底是谁,你知道对不对?」

王嬷嬷大惊失色,朝我跪了下来:「王妃,老奴,老奴不能说啊。」

我眼中蓄满了泪:「罢了,罢了。」

我转身欲走,王嬷嬷拉住我的衣摆:「她不姓沈,她姓江。」

待我正要跨出门槛时,王嬷嬷又喊住了我:「王妃,有些事情不能较真,无论如何她这辈子也不可能越过了你去,你听嬷嬷的话啊,不要较真。」

我讨厌所有不清不楚的东西,我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活。

二十八

沈意姓江,她到底是谁?

想着想着我便思绪模糊了。

半梦半醒间我一个激灵惊坐了起来,江婉,江婉,江晚。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们怎敢,他们怎敢。

江晚是邕王侧妃啊!三年前邕王造反,她不是死了吗,她竟没死。

邕王是赵思衡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啊!他们怎能干出如此肮脏之事?他们竟连伦理纲常都不顾了吗?

一直以来困扰在我心里的问题突然就有了答案。

为什么刚成亲时,他从来公务繁忙。为什么他从来不跟我回家看我爹爹。为什么他一开始不与我圆房,为什么一开始时他对我颇为冷淡。

原来如此。

为什么赵思衡老是露出悲凄神色,为什么赵思衡对沈意百依百顺却从不带她见人。为什么沈意从来不出门日日只待在府上。

她不敢,她不敢啊,她再如何她也不敢顶着那张脸招摇过市。

赵思衡从不带沈意见人却是在保护她。

他想将我耗死在这王府里,安安分分地做着王妃。而他和沈意……

我抑制住胸中汹涌而来的呕吐感,只觉得胸中似有千钧巨石。整个人仿佛突然被抽干了力气,像一朵秋后的花,枯萎,衰败。

晚居,那是赵思衡为江晚特意准备的吧。阿衡也是江晚那么唤他的吧。

江晚也并非二十岁,他比赵思衡小了两岁,今年也应二十三了。

既如此,赵思衡为何还要娶妻?我自嘲地笑了,因为江晚永远都上不得台面,永远也不敢出现在人前,所以赵思衡需要一个王妃。

原来他这二十五年的少年情深,竟都给了江晚。

我恨他,我恨他给我的一点温情。

我觉得他俩恶心。不知他俩日日看我上蹿下跳如跳梁小丑一般,心里又作何感想。

沈意见我日日刁难,心里是否也在暗暗嘲笑我可怜至极,她是否也有些得意,所以无论我怎么对她,她全然不在意。

今晚她是故意的吧。

今晚她是故意的。

二十九

不行,我不要再待在这一分一秒了。

我要回家,我要和离。对,和离。

我才十六岁,我不要一辈子守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为他勤勤勉勉地操持一生。

我绽出了一个笑。

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

这世间仍有良辰美景堪惜,仍有赏心乐事可盼。

清婉,走吧,离开这,做回你自己。

我这么对自己说着。

三十

初二,赵思衡欲同我一起回家看看爹爹。我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玩味地看着他:「以前没有去过,如今也不必去了,不若你带着沈意回扬州看看她的爹娘。」说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意:「今年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家吧,你爹娘必然想你想的紧吧。」

她哪里来的什么爹娘,她爹娘早在三年前被斩首示众了。赵思衡干的,他们俩真乃绝配,真行。

说完,我便轻笑一声出门了。

家门前,我看着「许府」的牌匾出神。

家丁们笑着给我开门:「小姐回来了。」江嬷嬷出门迎我。

嬷嬷呵斥道:「怎的这般没规矩,说了多少次了。」

我嘴角弯弯:「无妨,叫小姐吧,听着怪亲切的。」

昨日没怎么睡好,眼下一片乌青,今日厚厚的粉也没遮住。

用过晚膳后,爹爹将我唤到书房,他问我,每日高兴吗?

我想说我过的很好,每日都很开心,可出口却是哽咽。

我慌忙拿出了为爹爹买的画,是前朝书画大家王中仁的墨梅图。我说,这图极好,花了好多钱呢,我都直心疼。

爹爹半晌不语,静默地凝望着我:「小婉儿,爹爹是不是错了,是爹爹对不住你。」

我慌忙抬手擦了擦眼泪:「爹爹,你没错。我也没错。错的不是我们。」

今日我不想回去了,我便说要留下来住一晚。爹爹说这不合规矩,却也无可奈何让我留下了。

晚上我和爹爹说起了娘,说起了小时候年节时和娘一起剪窗花的趣事。

其实我早已经不记得娘亲的样子了,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爹爹叹了一口气道:「小婉儿,爹爹想你娘了,好想回扬州啊。」

我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也是。」

扬州,是我娘的埋骨之地。

我爹都困得快要眯上眼的时候,我突然问他:「要是我嫁不出去你会一直养着我吗?」

“那是自然。」

「那假如我要是和离了,你还要我吗?」我又问道。

爹爹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莹亮的东西闪过:「小婉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历朝王妃只能被休弃,断无和离一说啊。你是已经上了皇家玉牒的衡王妃,你若想离开,便只能被休弃。那样的话,你这一辈子也算是完了。」

我眼神微闪:「我这不是说假如吗?」

爹爹长叹了一口气:「小婉儿,你先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虽说王爷纳了侧妃,可他心里还是爱重你的。男人三妻四妾本为平常,可你正妻的身份在那,你会活的好好的。若你生下孩子,你的孩子便是嫡出,任王爷再宠爱侧妃,他也越不过礼法。可你若是被休弃了,你这名声就毁了,你这一辈子便只能陪着爹爹了。」

我看着爹爹鬓边白发久久,还是点了点头。

赵思衡罔顾人伦,无耻肮脏,我这一刻都不想与他和沈意共处一室。我就算一辈子再也嫁不了人,我也不想在这肮脏的王府中蹉跎一生。

我要堂堂正正地和他和离,他又凭什么休弃我。

我不过是宽慰我爹罢了,我一定要和他和离。

这一夜我躺在我熟悉的小床上,睡得香甜。我梦见我和爹爹还有娘住在扬州老宅里,我们家不大,却很温暖。娘在屋子后面辟了一块菜地,种了一片绿油油的小青菜。兰儿忙着采青菜,芷儿却捉住青菜地里的虫举到我面前吓我,气得我作势要踢她屁股。

真是个好梦啊。

三十

第二日我刚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后,爹爹跟我说:「小婉儿,若真的有那么一天,爹爹养你一辈子。」

我笑呵呵地开了口:「我知道。」

回府了以后我决定将这一切做个了结,然后潇洒地离开。有很多事情,我还是要弄清楚,走也应该明明白白地走。

我又去找了王嬷嬷。我让她给我讲讲赵思衡的小时候。

王嬷嬷说,赵思衡与邕王皆为陈贵妃所出。邕王与皇后所生的太子相差没几个月。邕王是为长子,太子则为嫡子。皇上宠爱陈贵妃,连带着对邕王颇为宠爱。但皇上与皇后却是相敬如宾,断不如陈贵妃那般受宠。后来陈贵妃生赵思衡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因着陈贵妃骄纵跋扈,在后宫树敌颇多,皇上便将赵思衡给了皇后教养。

皇后规规整整地教养着赵思衡,太子也对这个弟弟极好。邕王因没了母亲,便也想尽办法对赵思衡好。

赵思衡就在邕王与太子间摇摆不定,太子的好也想要,邕王的好也想要。可邕王与太子他只能支持一人,他以为他不做选择便能保全两者。

后来嘉宁帝去世,选了当时的太子,太子登基,是为承安帝。

承安帝登基以后,念着手足情深,并未处置邕王。哪知邕王竟结党营私,勾结外敌,意图篡夺皇位。最后赵思衡亲手杀了邕王,扶了如今的皇帝上位。

我说:「嬷嬷,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我都知道了,你给我讲讲江晚吧,给我讲讲他们的小时候。」

王嬷嬷摩挲着杯肚,好像陷入了回忆里:「江晚是前刑部尚书家庶出小女儿,她虽为庶出,见到皇子也并不害怕。那时她就老追在王爷身边跑,说王爷长得好看。两人情投意合,整日吟诗作对,今日吹笛子,明日里弹琵琶。老奴一直以为,她会嫁于王爷,可谁知她最后嫁给了邕王。」

王嬷嬷愤恨地盯着眼前的茶杯:「谁都看得出来,王爷根本没有继位的可能,她放弃了王爷。」

我心平气和地听着,并不多言。王嬷嬷又翻来覆去地说着大家一直跟我说的那些话。

他们都告诉我我是正妻,他们都说我不应该太过清醒,他们都说世间女子都是如此熬下去的。

可我的喜好呢?可曾有谁问过我是否愿意呢?

三十一

从江嬷嬷屋里出来的时候,我遇见了江晚。

我本来想直接就走的,她却要冲上来向我请安。她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好像又带着一点阴谋得逞的狡黠。

我平静地看着她,用最不屑一顾地目光看着她:「邕王侧妃,怎么,你费尽心机告诉我你是邕王侧妃,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衡王包藏祸心,枉顾人伦纲常吗?」

她慌了神,气急败坏地开口道:「你…..你……许清婉,我就是要让你知道,阿衡心里从来都没有你,他爱的人只有我。你又算什么,你百般欺辱我就算了,你凭什么天天给他甩脸子瞧。你凭什么天天一副谁都对不起你的样子。」

我气急反笑:「当过妾的就是不一般。」我上前一步,一眨不眨的瞪着她,或许是我气势太过慑人,她竟堂皇地退了两步:「本宫对你百般欺辱?你扪心自问,吃穿用度本宫可有克扣你,平日里可曾给你立过规矩?就连打你的丫鬟都是你的丫鬟先对本宫不敬。你若连这都觉得是羞辱,那你就不要做妾啊!你不要给人做小啊。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先嫁哥哥,再嫁弟弟,本宫可真是学不来。」

江晚气急,流下两行泪来,恼羞成怒地说:「你以为我就愿意吗?因着我是庶出,家里要把我嫁给邕王,我有什么办法。你日日高高在上,态度倨傲,你凭什么?」

「我凭什么,我凭我是上了皇家玉牒他赵思衡明媒正娶的衡王妃,我凭我爹是朝堂肱股之臣,你爹是乱臣贼子。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又凭什么在这里质问我?就凭着你曾是邕王侧妃这一点,你就永远也不能现于人前,你永远都是阴沟里的老鼠,上不了台面。你以前给人做小,如今给人做小,以后你如果生女儿,也还是庶出,还要给人做小。」我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着。

江晚涕泗横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直勾勾地盯了我半晌:「那年邕王谋逆,阿衡连夜派人接走了我。我全家上下除了我和秀儿无一人生还。他说让我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生活。我在外游历了三年,时时将他放在心上摩挲,偷偷放在心里想念。自我嫁给邕王的那一日起,我就明白我和他之间再无可能。可他是我放在心里六年的人啊,我怎么能轻易忘掉,怎么忘掉啊!我本想就这样一辈子,可在扬州却偶然遇见了他,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我再也不要离开他了。」

她擦了擦眼泪,一脸冷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你没有体会过失而复得的感觉。我知道他有王妃了,我知道我若跟他回去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一方院落中,可我不舍得啊,我不舍得啊!我说以后的路不管多么难走,我都要陪着他,再苦再难我都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江晚的眼泪汹涌而下:「可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对你那一丝一毫超出相敬如宾的情义。

我居高临下地站在江晚的身前,淡淡开口:「你所珍视在意的东西,本宫却是不屑一顾。」

末了,我轻轻附在她耳边:「不知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可会梦到邕王,你猜他会如何称呼你,「邕王侧妃」还是「衡王侧妃」,又或者是「贱人」呢?」

说完我理了理袖子,带着兰儿芷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想这样的,可她要来招我,我不会忍的。

他们就是对不起我。纵然他们之间多么情深,纵然江晚那么可怜,我也不会,对他们生出半分怜惜与同情。

三十二

据说当晚江晚就病了,请了郎中来看,却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因着忧思过度,胎像确是不太稳,郎中叮嘱须得好好静养。

晚居当晚好不热闹。

晚上赵思衡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我:「你到底跟沈意说了什么?」

我玩味地调笑道:「沈意?王爷怕是记错了。这不是邕王侧妃江晚吗?」

赵思衡愣住了,气势也减了大半。只支支吾吾道:「你,你都知道了。」

我冷哼:「王爷瞒的妾身好苦啊,若不是沈意来说,你究竟要瞒到什么时候?」

赵思衡以手扶额:「你既知道了,想必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她此番有孕,你切莫和她置气。」

「我和她置气,你没听郎中说是忧思过度吗?想是她夜夜想起邕王,怕是无颜相见,内心恐惧罢了。」我不屑开口。

「许清婉,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思衡愤怒地将面前的茶杯扔了出去。茶水四溅,丝丝白气蒸腾而上。

「王爷,我们和离吧。」

「许清婉,你闹什么,本王看是对你太好了。刚纳妾就休妻,天下人该怎么想本王,此事休得再提。」

我看着面前这个虚伪的男人一阵恶心:「我说的不是休妻,是和离。」

赵思衡不耐烦地盯着桌面:「许清婉,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府中事务我全都交给你了,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到底在胡搅蛮缠什么!」

我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的脸:「你娶我不就是为了帮你操持府中事务吗?你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对我。是不是因着我名中带「婉」,你想起了你的「晚儿」,我才有幸嫁给你。你让我穿粉色衣衫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爱穿粉色衣衫的江晚?你既然心里有人,就不应该给我柔情,不应该给我希望。」

赵思衡反驳道:「我刚娶你的时候是想好好对你的……」

我急急打断:「不必说了,不想听了。给我和离书,是我不要你的,你凭什么休弃我。」

赵思衡大喝:「许清婉,我看你是越发恃宠而骄了。」

「恃宠而骄,何来宠?」

「你就在这清辉堂将《女训》、《女戒》各抄一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了,再来找本王。」

我目眦尽裂地瞪着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就是个虚伪的小人,你若真喜欢江晚当年你为什么不带她私奔。你说你想当个闲散富贵的王爷,我看你根本就是不舍富贵。你这人虚伪无情之至,我看你娶江晚不过就是为了弥补当年没得到她的遗憾罢了。如今不喜我,却为了你的名声不肯放我走,你这个虚伪无耻,枉顾纲常的混蛋。」

赵思衡一巴掌打散了我的头发,我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我想这时我的脸上应该有个清晰且鲜红的巴掌印。

我丝毫不闪躲,看着他笑了:「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吗?纵然你再神勇无双,纵然你是个合格的摄政王,但你永远是个强占兄妻的小人,我许清婉一辈子看不起你。」

赵思衡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眼中怒意更盛:「你是想死吗?」

我觉得我好像要死了,我喘不过来气了,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一句无意识的「娘」便从嘶哑嗓子眼里挤了出来。

赵思衡不知怎么突然放开了我。我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气,因吸得太快艰难地咳嗽着,咳得眼泪都溢了满脸。

「看好她。」我听见赵思衡在门外嘱咐。

三十三

我没有错,我凭什么抄。

我让兰儿芷儿慢点抄,不出门也挺好,每日我们还在院子里散散步。

我一向对下人不错,即使被禁足了,什么东西也没有短着我。

我有时候想想还是心有余悸,我竟然将赵思衡骂的狗血淋头,还差点被他掐死,脖子上的红印十几天才消下去。

想想我就一阵后怕,和离不成再将我小命丢在这里却是不值了。

二月初五,夜晚我只觉得肚子一阵抽痛,身下也是粘粘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我看了一眼身下,竟是一滩血。兰儿芷儿惊慌失措地出去请郎中,我当场晕了过去。

我再醒来时,便见赵思衡坐在我的床前,我以为我做梦了。我愣愣问他:「你是来给我送和离书的吗?你是来放我走的吗?」

他冷笑道:「走,你这辈子都别想了。」

这给我急哭了,我扯着他的袖子说:「求求你了,你放我走吧。休书也行,你放我走吧。」

他大怒:「你就这么不想待在王府?你有身孕了。」

我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赵思衡给我掖了掖被角:「你好好养身体,这孩子到底是嫡出,我不会亏待他的。」

我紧紧地揪着他的袖子,急切地问他:「真的吗?」

他点头。

那夜他走后,我抱着被子哭了出声。

为什么这时候有孩子了呢?难道我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吗?

我和江晚斗,我的孩子还要和她的孩子斗吗?好没意思。

我坐在床上轻轻地抚着肚子,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手上。

原来,眼泪是滚烫炙热的。

三十四

后来我问芷儿为何赵思衡明明心里有人,却又予我温情,令我心动。

芷儿说,王爷这个王八蛋许是像王嬷嬷说的那般。有人对他好,他便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抓住。芷儿说,他就是个混蛋,要我别再为他伤心。

三十五

赵思衡解了我的禁足,王嬷嬷又管起了府中事务。

我日日无事可做,便倒头大睡。

有时睡得多了,就干躺着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床顶发呆。

赵思衡也时长来看我,我没有再摆脸色。我们常常能心平气和地吃完一顿饭,有时也言笑晏晏,好像回到了我们刚成婚后的那段时间。

只是我看见他时早已波澜不惊了,他在我的眼睛中也不再熠熠闪光。

我在故意讨好,赵思衡心知肚明,但他乐见其成。

我怕了。

我怕他对我的孩子不好,怕他因着我脾气不好连带着不喜我的孩子。

赵思衡这段时间很是高兴,我和江晚都有孕了,他还稍稍胖了一点。

不过太医说,江晚忧思惊惧,胎像倒是不太平稳。我整日没心没肺,胎像倒是挺好的。

有时在府里散步时也会遇见江晚,她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心里暗自无语,身体不好还出来转个什么劲。

我又想: 她的孩子是长子,我的孩子是嫡子,以后出生了,也不过差一个月。

我想起了邕王和先帝,想起了他们的生母陈贵妃和皇后。想到此,后背便发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三十六

三月十五,江晚的孩子没了。

她的胎像本就不稳,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没保住。

据芷儿说,那几日江晚日日哭闹不休。赵思衡还请了人来府上给那个孩子念经超度。

身为王妃本该去看看江晚的,但是我觉得她未必想见到我,索性就没去。

都换上薄一点的衣服了,垂柳也吐了新绿。日光和煦,暖风微微,我每日都会悠闲地躺在摇椅上晒一会太阳。

其实一开始我很难过,我觉得这个孩子将我牢牢拴在了王府,叫我不得自由。

可后来我便想,这或许是上天特意派来陪伴我的。我与这个孩子血脉相连,这个孩子将是我在这个王府里的唯一慰藉。

想着想着就高兴了起来,盼望他早日来到我的身边。

我让兰儿芷儿给他做小衣服,我这绣花技术实在是不行。我们做了很多种颜色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今年四月初六我就满十七岁了,真不敢想象,现在我竟都有孩子了。

三月二十日夜,赵思衡喝得醉醺醺地来了我的屋里。他眼眶红红地跟我说,让我好好的,他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我也没有推开他。我想他心里定不好受,便拍着他的背轻轻抚慰。

他走的时候却问我,能不能把管家的事先交给江晚。江晚刚失了孩子,哭闹不休,给她找点事情做也能分散分散注意力。说是等我生下孩子后,再将管家权交给我。

我看着赵思衡,缓缓地笑了,我说好。

或许他今晚来我这就是为了这事吧,我已经不在乎了。

三十七

院里的花又开了,春色渐浓,百花近酣。

我近日天天嗜睡,今日天气好,就和芷儿出门赏花了。

我兴致勃勃地赏玩了一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鲤池这里。我兴致渐厚,便要芷儿去给我取些鱼食来。

芷儿说不能留我一个人在这,我狠狠地敲了她的头。这丫头,越发懒惰了,我打发她赶紧去,自己在这看锦鲤。

好死不死,又遇见江晚了。她上前给我行礼,我瞧着她的面色十分苍白,便开口道:「你身子既还没好全,还出来瞎跑什么,回去好生养着吧!」

谁知她却逼了上来:「许清婉,你现在很得意吧。我的孩子没了,你的孩子却好好的。」

我真是无语了:「你知道你伤心,可是你的孩子没了关本宫什么事?」

江晚似是极为恼怒,厉声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怎么可能会忧思惊惧整夜睡不着觉。」

她凶狠地瞪着我,流下两行清泪:「她在我腹中还不到三个月啊,怎么就?你知道我有多恨吗?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江晚絮絮叨叨地说着。

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我不想和她理论,欲走。

她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眼泪糊了满脸,大吼道:「许清婉,你对我那孩儿竟无一丝愧疚之意吗?跟我走,走,去我孩儿的灵堂前认错忏悔。」说罢,还死死揪住我的袖子。

我不耐烦地挥开了:「你这个女人疯了吗?你自己没保住孩子,你怪我干什么。当初是你嫁的邕王,如今是你又嫁的衡王,这不都是你自己选的路。你心神不宁不是因为我直接了当地戳破了你,你忧思过度本就是因为你枉顾伦理纲常,不知廉耻罢了。」

我又想走,她却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钳制住我。我气急了,不知怎么就和江晚推搡了起来。慌乱间,她推了我一把,她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也重重倒地,天旋地转间我看见江晚惊慌失措的脸,和急急伸出捞我的手。

我觉得好痛好痛,脸上发了一层薄薄地汗。我痛苦地捂着肚子,我看见裙子上似有鲜血渗出,那一刻我只觉得那么惊慌,那么无措,我好疼啊。

江晚见我这样慌了神,一溜烟儿地跑了。她怎能?她怎能她这样呢?我知道她不是故意要害我的孩子的,可她怎么能跑呢?

孩子,我的孩子。

脸上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夹杂着眼泪,落在了嘴里,真咸。

我痛苦地呻吟着,有没有人?

我看见芷儿惊慌失措地哭嚎,我看见芷儿想扶我起来。芷儿哭得真惨,比我揍她时哭得凄惨多了。

她浑身如筛糠一般颤抖着,手也哆嗦不已,满眼是泪惊恐地想扶起我。

我捉住她的手,虚弱地开口:「傻瓜,你哭什么,你一个人扶不住我。别怕,去前头多叫几个人来。」

说罢我又戚戚然拉住芷儿的袖子呜咽出声:「芷儿,你让爹爹来接我回家吧,我不想在这了。」说完我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三十八

悠悠转醒时我又在床上了,床前又是赵思衡。

我泪眼问他:「孩子还在吗?」

赵思衡恸哭出声:「孩子,还会有的。婉儿,我没了两个孩子。」

我说,你叫的「婉儿」是「江晚」的「晚」,不是「清婉」的「婉」,我听着恶心。我从前不是你的「婉儿」,以后也不会是。

我说,你从前在你大哥与三哥间摇摆不定,你求的太多了。如今,你又在两个女人间摇摆不定,到最后你也注定一无所有。

我说,你看,这是你罔顾伦理纲常,上天都要惩罚你呢。

我说,是你错了。你不该娶了我却不爱我、怜我、敬我。是你错了,娶了江晚却不全心全意对她。是你将她囚禁于这诺大的宅院,一辈子上不了台面。是你罔顾人伦,强占兄妻,导致她惊惧忧思,失了你们的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好像听见了爹爹的声音,爹爹一脚踹开了门向我奔来,我从未觉得爹爹如今日一般神勇。

爹爹说:「小婉儿别怕,爹爹来晚了。」说罢便抱起了我,我搂着爹爹的脖子落下泪来。

爹爹一句话也没和赵思衡说,怒气冲冲地抱着我转身欲走。

赵思衡出手阻拦:「尚书大人这是要干什么?」

爹爹横眉冷对:「赵思衡,我将我如花似玉的掌珠交予你,你就这么,你就这么对待她。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有脸出口挽留吗?」

「王妃跟尚书大人回去住一些时日也好,过段时间本王去接你。」

爹爹大喝:「不必了」,大步走了出去。

我说,爹爹你都好多年没抱过我了。

爹爹又红了眼眶:「小婉儿不怕啊,爹爹带你回家,再也不回来了。」

爹爹说再也不回来,爹爹定有办法,我再也不用回来了。

真好,我紧紧地抱着爹爹,感觉好有安全感。谁也伤害不了我了,好像我还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六岁孩童。

三十九

上马车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门口古朴文雅的匾额,看着这个我曾经生活过九个月的地方。

我想起嫁入王府的这段日子。虽然只短短九个月,我却觉得像是好多年倏忽而过。

我想起这段情爱,想起我是如何轻轻拿起,又是如何重重放下。

从今往后,爱过也好,恨过也罢,再无瓜葛了。

四十

回到家以后,日头都将落了。

爹爹将我抱到屋里,让我好好休息。

我在屋子里从日落坐到夜深人静,在夜深人静时嚎啕大哭。

我曾无比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我会像爹爹疼爱我一般疼爱他。定将他捧在手心,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

可是我怎么就那么蠢,怎么就不知道多带两个人出门。

我怎么就不能跟江晚低头呢?

我怎么那么趾高气扬,高高在上?

若是我跟着江晚去给她的孩儿道歉,我的孩儿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才在我肚子里待了不到两个月就离开我走了。

我还不知道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我给他准备的小衣服他也没机会穿了。那绣了一半的小鞋子也不必做了,看来他没有打算穿呢。

我恨不得将江晚剥皮抽筋,大卸八块。我恨不得杀了她吃肉喝血。

可是她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我杀了她我的孩子也再回不来了。

当夜,我迟迟没能入睡。第二日日上三竿了才起,如未出嫁前一般自由。

第二日用午膳时,我看见爹爹额头上缠着带血布条,我大惊失色。爹爹却又嘿嘿一笑,从身后拿出了和离书,献宝一样捧在了我的面前。

「爹爹,你额头是你怎么搞的?」我急忙上去检查。

「没什么,爹爹进宫求了太后懿旨,他赵思衡不敢不遵。」

我爹真傻,真的,看这样子又是以头抢地那架势,额头都磕破了。

我爹清了清嗓子说:「小婉儿,爹爹也顺道启请致仕了。」

我闻言拍案而起:「你疯了,你才三十六,你致仕干什么。」

我急得落下眼泪:「你不是说你要对得起先帝,你要辅佐幼主。爹爹,你糊涂了吗?你以后可能更进一步,你干什么为了我做到这种份上?」

爹爹眯眯眼缓缓笑了:「以前你祖母将爹爹含辛茹苦地拉扯大,爹爹亲眷只你祖母一人罢了。后来有了你娘,有了你。再后来你祖母去世了,你娘亲也去世了,爹爹只剩下你了。」

爹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神一片柔和。须臾,却又看向我:「光宗耀祖是给死人看的,可若没了小婉儿,爹爹活在在世上将了无生趣。你娘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照顾好你,可这些年都是小婉儿在看顾爹爹。爹爹太偷懒了,是爹爹对你不住。往后我们爷俩回扬州潇潇撒撒地活。」

我扑进爹爹的怀里大哭:「那你对先帝的承诺呢?你不是说要兢兢业业辅佐幼帝吗?」

爹爹轻轻拍着我的背说:「爹爹自认为入仕这十八年任劳任怨,毫无倦怠。其实爹爹家境贫寒,当时所想不过做一教书先生,奉养老母便罢了。谁知后来官越做越大,爹爹也越来越忙,连我唯一的女儿都忽略了。如今摄政王理政,又有太后垂帘听政。内有忠正贤明的大臣,外无敌国外患。爹爹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我说好,我们回扬州去。开一个私塾,你就做一个教书先生,我们再垦一片菜园,种上绿油油的小青菜,我日日给你炒小青菜吃。

兰儿跟我说,昨夜爹爹抱我回来之后就进宫了,今日上午才回来。

爹爹求了一夜。

江晚也结结实实挨了三十大板。想是命也去了半条。

我曾想过将江晚是邕王侧妃这点告诉爹爹,可是我想了想还是作罢。

江晚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我凭什么去破坏呢。

她这辈子都只能在王府里待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惩罚呢。不知她今后梦醒时分,会不会想起因她而去的,我的无辜孩儿。

她欠我孩子的,已经用半条命来还了。

我不是圣人,我到死也不会原谅她。我又觉得她那么可怜,那么卑微。

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老天要让我经历这一切呢?

四十一

四月初六的时候,我过了十七岁生辰。

爹爹送了我一条娇粉色的裙子。

我笑了笑,我说我不是小孩子了,又问爹爹,为何老送我粉色衣衫。

爹爹说不管我多大,在他眼里都是个小孩子。他希望我如娇嫩的花朵一般,被呵护,被珍视。

我在家里这月,爹爹变着法地让江嬷嬷给我熬了各种补药,调理身体。

爹爹致仕的折子已经批了。爹爹这月除了交接点工作,都闲在家里。

有时我在书房里看见他落寞的背影,再也不敢上前。

有时他也会对着茶盏若有所思。

突然闲了下来,或许爹爹也会有些迷茫。

我再也没去过衡王府,爹爹遣了侍卫,带着兰儿芷儿去王府给我收拾东西。

王嬷嬷也曾来看过我,爹爹将她赶了出去。爹爹说,她定是赵思衡派来的,用不着在这假情假意。

我日日倦怠,闲暇时便给我那孩儿抄写佛经,祭奠他的亡灵。

芷儿整日见我就哭,说对不起我。她真傻。我说,傻瓜,不是你的错,要非要追究也是江晚的错。芷儿开始日日陪我抄佛经,我第一次见她这么认真地干一件事。

后来爹爹也常常陪我一起抄,他说我还小,还会有孩子的。

还会有吗?可就算还有,也不是这一个了。

那天我在窗边的小床上坐着,看着外面一片生机,绿卷红素,竟沉沉睡去。再醒已是日落黄昏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醒,我只是许清婉,只是爹爹的小婉儿。

四十二

四月二十八日,我和爹爹带着兰儿芷儿和江嬷嬷先启程回了扬州。

爹爹这月早已遣散了府中下人,留下了管家许伯。等他将京城的这座宅子卖了,再到扬州老宅找我们。

太后赏赐了五千两黄金,爹爹这次倒是没有拒绝。

京城的产业铺子也处理了,我们一辈子也不回来了。

马车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我们欢欣雀跃,想着扬州的春风十里、孤帆远影,想着扬州的十里长街,夜市千灯。

人总要向前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四十三

一年后.扬州.

爹爹终于如愿做了一名私塾先生。

不过爹爹性格温和,孩子们都不怕他,还常常给他气的吹胡子瞪眼。但我看得出爹爹很是开心。后来爹爹变得非常凶,整日还拿戒尺打手心呢!听着我爹突如其来的喷嚏声,我猜肯定哪个小家伙又骂我爹了。

我还是帮爹爹管着家,只不过家丁很少,宅子不大,账也没什么可算的。

噢,菜地我没种!我想了想为了种菜地还要买种子,犁地,撒种子,浇水,施肥,除草,杀虫,摘菜……还是算了……

整日在家十分无聊,便开了一间胭脂铺子。开在了扬州繁华的街上,生意还挺好的。很多达官贵人和教坊里的姑娘们都会来这看看。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眼红我这铺子生意红火,诬陷我这铺子使人烂脸。这些造谣的死鬼们,怎么如此可恶!!

后来受了官府庇护,倒是也相安无事。毕竟我爹也是有几分脸面。

前不久兰儿成亲了,和我胭脂铺里的管事。我很高兴,这下子他们夫妇二人就可以继续尽职尽责地给我干活了,哈哈哈哈。让他们投身我的胭脂铺中,我就可以闲着光数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是我偷摸牵线牵得好,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我让芷儿也相看相看,可这丫头,懒惰的很,天天就知道吃吃吃,别的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

一有空了就去城东一个小铺子上买如意糕吃。只是每次都只去那家铺子上买。我心想,难道她都吃不腻吗?

后来我才知道,她看上了人家铺子上收钱的小伙计。就是故意买的,来吸引人家注意力!!我竟然不知道,芷儿竟如此有心机!

那小伙计和芷儿好了以后,芷儿哭着对我说:「小姐,你知道那小铺子的如意糕多难吃吗!!!我第一次吃的时候就想破口大骂,连钱都不想给,后来看见那伙计我就…..我买了八个月这个屁东西!呜呜呜,我心疼我的钱。」

有一天芷儿愤恨地回来了,说他再也不理那个小伙计了。原来人家根本不是小伙计,而是那家糕点铺掌柜的小儿子。怎么就正好每次去的时候都是那个小伙子收钱呢?于是芷儿就误以为人家是个小伙计。她觉得被人骗了,恼羞成怒。

我哈哈大笑,芷儿最是痴傻蠢笨,怎么都十七了还这般….可爱???人家怕是早就盘算上她了。

噢,对了,上个月我过了十八岁生日。

有个人送了我一根玉石牡丹簪,簪首一朵小巧的玉雕牡丹,牡丹花蕊里嵌着一粒淡水珍珠。簪尾还垂着三粒绿色的玛瑙。

那个人跟我说:「婉婉,你什么时候嫁给我?今年我都十九了。」

他叫李迟,就是小时候知州伯伯家的小哥哥。

我是在来扬州的第三个月里遇见他的。

那时候爹爹的私塾刚开,有人带着孩子登门拜访。

李迟带着小外甥张轩启登门。张轩启是糕点做的顶好吃的李容姐姐的孩子,已经七岁了。

我和爹爹都没能认出来李迟。因为他现在高高瘦瘦,哪里还有以前那个小胖子的样子。

他说,知州伯伯在他十岁那年去世了。遭此变故,以前和姐姐定亲的公子也退了亲。后来容姐姐就嫁给了扬州极富庶的丝绸商张锶,婚后倒也和美。近日张轩启的父亲出门在外,他这个舅舅便来送了。

他说他从父亲去世那年起便也不念书了,跟着姐夫做些生意。

张轩启就这么成了爹爹的第一个学生。

老是能遇见李迟亲自来送张轩启上学。

有时李迟也给我带容姐姐做的糕点,那糕点和小时候一样软糯香甜。

他也找爹爹喝酒,有时晚上和我爹聊的尽兴便睡在我家里。

他说我的衣服丑,便常常送我几匹衣料。

他说我胭脂颜色难看,转眼就给买了胭脂送来。

他说我面黄肌瘦,便经常给我买了各种小食点心。

我怎么会不懂呢?

可是我不能啊。

我从来对他只是淡淡,他送了我什么,我便也送了足值的东西去还。

他也曾神色黯然地问我:「婉婉,你,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我如今只是个商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

他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这十九年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爱慕一个人。以前我不明白何为情爱,见到你之后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会默默观察她的一切,会在乎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个小小的笑容都能使我脸红心跳,每一分每一秒都想看着她,甚至连梦里都是她的影子。」

「我知道卑微低下又渺小,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心悦于你。」

我记得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差点要落下泪来,可是我只是说:「你很好,是我不值得。」

那晚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让他不要来找我,不要喜欢我。

他太好了,是真的很好。

可是我介意我的过去。

他是个有着明媚笑容的可爱男子,他值得更好的。

然后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个月。那个月我本身就有点不太习惯,芷儿又天天跟我说他好话,搞得我神思恍惚。

但是一个月后他却又嬉皮笑脸地回来了。他说,他心悦与我是他自己的事,于我无关。

他又像以前一般出现在我的身边。

润物无声地攻城略地,最使人无法抗拒。

后来有一天,我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他这么喜欢我,我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

……..

他给我戴上簪子,歪头笑着问我:「婉婉,你什么时候嫁给我,今年我都十九了。」

我说:「我嫁给你会还纳妾吗?」

他惊慌失措地摇摇头:「我不纳妾,我不纳。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姨娘们跑得比慌着吃骨头的狗跑得都快,连屋里的花瓶都给卷跑了,甚至连梳妆台上的铜镜都没放过。」

他顿了顿又嘟囔着说:「再说了,你一个人就够麻烦了。你我都差点应付不过来,哪里还有顾得上别人。」

???!

我说:「那你变心了怎么办?」

他神情专注,像是在思考,半晌也没说话。

我气急,甩了他手,气冲冲地走了。

他在后面追,没两步就追上了。

他抓着我的手百般讨好:「我认真想了想,你那么喜欢打算盘,我就将我名下的那几个铺子都写在你的名下,让你日日坐着数钱。以后咱们家的宅子也写在你的名下。我以后的衣衫也只穿你给我买的。若是我变心了,你就把铺子收走,宅子也收走,把我衣服也拿走,将我光溜溜地丢在街上,再朝我扔菜叶子臭鸡蛋,让街坊邻居都来瞧瞧我这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

我看着他清澈而真挚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晚我俩在夜桥上紧紧相拥,周围是万千灯火。

没有什么比拥抱更能让人体会到什么叫做拥有了。

当你紧紧地抱着那个人的时候,仿佛再也感受不到周边的一切。世上,唯你两人。

五月二十,我嫁给了李迟。

我还是嫁在了扬州。

那日李迟紧张兮兮地掀开了盖头,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笑意。

他拉着我的手嘿嘿笑着,我瞄了他一眼低下了头畏畏缩缩地说:「我还是有点害怕你找小妾,要不就算了,我现在走吧。」

他一时语塞,紧紧抓着我的手,龇牙咧嘴朝我大叫:「许婉婉,你说的这是人话吗?」随即将我压在身下,覆了唇上来。就是他亲就亲吧,手还在我身上乱摸,搞得我脸红心跳,直臊得慌。

这是我第二次成婚了。

这是我第一次洞房花烛夜。

夜半的时候我起身剪了剪红烛,不小心弄醒了他。再上床的时候他给我掀开了被角,将我拥在怀中。

他将我抱在怀里说:「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李迟的娘亲,不是,我们的娘亲对我很好,没有因为我是第二次成婚看轻我。

容姐姐也对我很好。

张轩启也挺高兴。以前他就老叫我舅母,现在是真的舅母了!

我突然觉得好像一下子多了很多亲人。

我是他一个人的「婉婉」。

番外

沈侧妃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她不过三十三岁,就已经被悲痛和疾病折磨得面容枯槁,木然空洞的眼睛里望不见一丝生机。

有时她会如疯妇一般大喊大叫,有时又撕扯着被子嚎啕大哭。不过这还是好一点的情况,万一遇上她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服侍的下人们才算是倒了霉。

她会疯狂地将视线范围内的一切东西砸在地上,有次还伏在地上,抢过花瓶碎片便迫不及待地往自己腕子上划。要是放她一个人在屋里,她甚至哐哐地把头往墙上送。有时又不知哪里生来的蛮力,差点掐死服侍她穿衣的小丫鬟。

因此,尽管晚居下人们的月银比旁处的多了三倍,下人们也不愿意去晚居当差。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差池使侧妃受伤,王爷连他们的小命都不会留。王爷这些年也越发暴躁易怒了。

「王嬷嬷,我求求您了,您让我去刷恭桶吧,您让我去厨房倒泔水也成啊。嬷嬷,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吧,奴婢家中母亲还要靠奴婢养活呢,奴婢不想把命送在这里啊。」

脚边跪着的小丫鬟满眼惊慌地爬到了我的面前,声泪俱下哭诉道。

我沉下了脸,带着凌厉的眼神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嬷嬷,我求求您,我才十六岁,我不想死啊嬷嬷,您就可怜可怜我吧。」她又向前爬了两步,伸手死死攥住我的衣摆,满脸是泪仰头望我,泪眼里全是哀求。

我看着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丫鬟,终究还是软了语气:「你知道为何让你去伺候沈侧妃吗?」我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因得你有些武艺在身,力气颇大。」

小丫鬟泪眼迷蒙地看着我,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其实伺候侧妃也是桩简单事,你就盯紧了她。若她又发了疯,你便牢牢钳制住了她,只要身上不见疤痕便好。若是钳制不住,便拿了长且宽的缎子绑了,令她不得动弹,这样也伤不了自己。」

「嬷嬷,我还是怕。」小丫鬟发着抖,俯在我脚边啼哭不止。

「好孩子,别怕。买下你时,我便看出你是个好的。你只管使出你的力气,只要不伤了她王爷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她抬起头无措地看着我,眼底泪光闪烁。我不耐烦地开口道:「你别忘了,你老子娘还卧病在床呢。你若答应,我现在就请了郎中去看。你若是不答应,王府不要的丫鬟,我看还有哪里敢要!」我出口威胁。

丫鬟闻言,擦了把眼泪,缓缓后退,朝着我磕了三个头,轻轻开口:「求嬷嬷请个郎中看看我娘吧,阿月愿意去服侍侧妃。」

我看她又落下泪来,心下不忍,便拉了她起来,执着她的手说:「阿月,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晚居里有五个丫鬟看着,不会有事的。从今天起,你就是晚居大丫鬟了,定要看住侧妃。有什么拿不了主意的就来问嬷嬷,嬷嬷不会不管你。」

阿月低垂着眼眸,神色郁郁,却还是点了点头。

自十年前前王妃与王爷和离后,王爷再也没有娶亲。十年来,府里便只有一个侧妃,颇为冷清。

事情虽已很久远了,可我却觉得十年前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年,王爷在几个月内犹如一下子从天堂掉在了地狱,他一下子失了两个孩子。

更为揪心的是,侧妃害了王妃的孩子。

我还记得那天,许尚书第一次登门,他温文尔雅的脸却扭曲得如暴怒的狮子一般。他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气魄,一脚踹开了前王妃屋里的门,抱走了刚刚小产,仍奄奄一息的前王妃。

那时我竟没料想到,那会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个未满十七岁的孩子。

当夜,王爷被太后急诏入宫。第二日,王爷与王妃和离了,侧妃也被宫里来的公公打了三十大板,差点没了半条命。据说许尚书以死相逼,太后旨意,王爷不得不遵。

那年,王爷很是不好过。我看着王爷,担忧不已。他白日拼了命地看折子,晚上又喝的烂醉如泥。每日只睡几个时辰,第二日便又如此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

我含着泪劝他吃饭,他神色哀戚地问我:「嬷嬷,为何上天要这般待我?为何我刚以为我拥有了一切,上天又将一切统统收走?你说她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啊,为什么上天要将我的两个孩子全都带走。」

我从未见过王爷那么难过,就算是小时候他不得皇后宠爱时也没露出过这样的神色。他将头伏在桌上,无声流泪。泪水一滴一滴掉在桌子上,也打在我的心上。昏黄的烛火映着他苍白的脸色,王爷好似陷入了一片哀伤之中,那么脆弱。许是他的神色太过悲伤,我竟也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他抬起头看着我,如小时候做错了事一般,眼神里还带着点孩子气地问道:「嬷嬷,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

我垂着头不语,他却又自顾自地开了口:「你也以为我错了是吗?」

他又哽咽了:「可我不过是想她们两个都好好的,我难道错了吗?她为什么非要走呢?她又为什么非要害她的孩子呢?她们两个怎么都不能为我想想呢?」

他说了许多个她,我却清楚明白地知道每一个她的含义。

王爷是我从小看大的孩子,我再清楚他不过。他是那种有人对他好,他就会巴巴儿贴上去的孩子。小时候皇后养着他却从不抱他,亲他,宫里只有太子和邕王对他好。他在太子和邕王中间小心翼翼地游走,哪边也不敢得罪。他一直如此,所以江晚一对他好,他就非她不可了。

可是,我竟没想到,他竟那样胆大,那年他竟然放走了江晚。如今他竟敢将江晚换了身份又带回王府,那可是他亲嫂嫂!那可是邕王侧妃啊!

我惊惧,焦虑,却又无可奈何,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说句僭越的话,我自十六岁到刚出生的王爷身边,一直将他视作我的亲生儿子。

他怎能,怎能做这种违反纲常伦理之事?

定是那江晚勾引的!

我真恨啊,这个女人非要毁了王爷一辈子吗?她当年嫁给邕王,王爷流了多少眼泪。

我刚看着王爷娶了王妃,眼看着王爷一日比一日像个活生生的人,她却又出现了!那年她抛弃王爷嫁给邕王,她竟还有脸面回来。

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啊,真的是仅是江晚勾引的吗?

我服侍了王爷二十五年,我太知道他了。他小时候什么都没有,就连唯一的江晚也没有得到。如今权柄在握,自然蠢蠢欲动了。我不愿承认,我从小看到大的,如亲生孩子一般的王爷竟是一个如此寡廉鲜耻之人。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愧疚总在不断撕咬着我。我不该告诉小王妃江晚的事情的,她是那么一个活泼善良的女子,是我害了她。

这府上,数她最小,她却能把府上打点的井井有条。她待府上众人也好,府上每个人都喜欢她。她娇憨活泼又灵动,像一株生机勃勃地兰草,每日有用不完的精力。我也喜欢,所以我千方百计地把她往王爷身边推,我觉得王爷也一定会喜欢上她。

王爷果真,喜欢上了她。

我早料想到这种结果,他最是抵抗不住对他好的人。

可是就当我以为王爷和小王妃能好好走下去时,王爷却又将江晚带了回来。我回侄儿家探亲不到月余,曾经鲜活娇嫩的如花朵一般的小王妃却好似突然衰败了起来,竟抱着我哭了起来。

待我见到江晚后,我大惊失色。那一刻,我就知道了,王爷的劣性。

小王妃斗不过江晚。

我劝她的话,她也没听进去。

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哪里有那么容易放弃呢?

我亲手把她送到了王爷身边,她刚爱上了王爷,可王爷……

都是我的错。

我不应该跑到江晚面前,质问她为何要回来,不应该骂她害了王爷,不应该告诫她谨小慎微,不应该让她安守本分。我只是怕她害了王爷。

我若不如此,江晚是不是也不会想不开,害了小王妃的孩子。

终究是我对不住小王妃。

王爷让我去许府看看她,我第一次在他面前以一个老人的身份说了他。我说,王爷,你怎么不去呢?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一毫觉得对不起她吗?

他见我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不仅没有恼怒,反而自嘲地笑了:「嬷嬷,我对不起她,我没有保护好她的孩子,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她。」

我垂下了眼眸,轻轻吐字:「王爷不是错在没有保护好她。王爷是错在娶了她却不好好对她,错在心里有人还要撩拨她使她心动。王爷是错在,有了她不应该再带江晚回来。错在不应该娶一个嫁过人的女子回来,更何况那个女子嫁过你的亲哥哥!」

说完我也不看他,只扑通跪在地上:「王爷,是老奴僭越了。」

我并没有看见他的神色,却听得他嘶哑的嗓音道:「嬷嬷,只有你去她才会见,你去一趟好不好?」他又小孩子气了。

难道我就有脸去吗?我对不起她啊。

最终我还是去了。但是她不愿意见我,我被赶了出来。

江晚躺了小半年才能下地,王爷常去看她。自江晚害了小王妃的孩子后,我看得出,两人之间有了一层隔膜。

可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两人又重新恩爱了起来。

我想,这样也好。王府里也算平静了起来。

可隔膜哪里能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呢?隔膜成为了他们每次吵架的导火索,成了他们心里那根刺,成为了用来彼此伤害的武器。

两人常常因着前王妃吵架。江晚经常哭得歇斯底里地问王爷:”你是不是心里有她?所以我害了她的孩子你耿耿于怀。」

王爷气急败坏道:「那终究是一条人命,你怎么如此冷血无情?」

我以为王府里能平静下来。

可是从那时到现在,十年了,王府里再没有一天的平静。

他俩常常吵得面红耳赤,两人的脖颈上都青筋暴起。我不知道,曾经那样恩爱,为何能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是谁错了呢?又或是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王爷怪江晚暴躁易怒,日日撒泼打滚。江晚哭诉当年不应该放弃自由生活,被困在王府一辈子,不见天日。

但奇怪的是, 他们每次吵架后,都能和好。然后相安无事几天,再度吵起来。

我劝也劝了,哭了哭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在王府里了。我心疼王爷,毕竟是我从小看到大,如亲儿子一般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幸福呢?

这十年里,他开始嗜酒,我怎么劝他他也不当回事啊,他就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

后来江晚又怀孕了三次,每次都在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的时候意外小产。

每次江晚小产后的几个月里,府里竟难得平静起来。两人如同两只受伤的猫一样互相舔舐着伤口,默默垂泪。

有时王爷梦中惊坐起,满脸是汗。他脸色如纸一般苍白,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脸上的肌肉还在颤动。他张了张嘴说:「嬷嬷,我梦见三哥了,他在梦里要杀我。我还梦见了五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他们要来向我索命呢!」

我流下泪来,他在外面冷酷无情,狠厉决绝,却只在我面前才流露出这种脆弱痛苦的神色。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坠入深渊,我想做些什么,救救他。可是,我知道自己救不了他。

我日日祈求佛祖保佑,把我那好孩子还回来,他现在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嘉和十三年,王爷已经三十五了。

自江晚疯了以后,没人和王爷吵下去了。可是江晚每一次伤害自己,都使他感到一阵烦躁。他怎么这样了呢?他以前杀伐果断,也断然不会处置下人,可现在因着江晚他已经打死了好几个下人了。

他早已不是摄政王了,自五年前幼帝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慢慢收回他的权力。到现在王爷已经在权力边缘徘徊很久了。

他整日无所事事,江晚又疯了。他开始纵情声色犬马,流连于万花丛中。我真心疼啊,我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这样了。

对一个人失望从来不是在一朝一夕间的突然转变,而是在细水流长的日子中一点一滴地积攒下来的。

我知道,我以前那孩子,再没有了。

这天,阿月急匆匆地跑来了,在我的屋门外哭嚎道:「王嬷嬷,王嬷嬷,不好了,侧妃不见了。」阿月脸上泪水纵横交错,牙齿死死咬着嘴唇,下唇竟被她咬破了皮,渗出了一丝血迹。

我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一边向门外走去门,一边大声质问:「你怎么做的事,院里可都找了?」

阿月哭得眼睛也肿了,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啊。」

待我找到江晚时,她正躺在清辉堂前王妃的床上,披头散发的,一袭粉色衣衫却穿得整整齐齐,脸上神色倒像是从前那般天真。

见到我她似是有点高兴:「王嬷嬷,你来了?阿衡呢?阿衡说我穿粉色衣衫好看,我今日特意穿了给他看,他怎么不出来见我呢?」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带着一抹羞红,衬得她面若桃花,灿若云霞。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满脸怆然。这是,这是回光返照了吗?我的眼泪不知怎么突然掉了下来,哽咽地朝丫鬟叫道:「快去怡红院将王爷请回来,说侧妃要不行了,请他快点回来。带几个侍卫去,押也要给他押回来。」

江晚听得我的话,明亮的眸子却突然黯淡了下来,眼角似有眼泪流出:「嬷嬷,阿衡真的去怡红院了吗?他怎么骗人呢?他说了以后只会娶我一个,怎么还不来娶我,反倒去怡红院了呢?」

许是上了年纪,再也听不得这种话,眼睛酸得流下泪来。我跪在她的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晚儿,阿衡最喜欢你了。他亲口跟嬷嬷说的,他最喜欢你了,待你长大,他便娶你回家,只娶你一人。他现在出去了,等会就回来娶你了。你等等,千万别睡觉好吗?一会他真的来娶你了?」

她亮晶晶的眸子又重新闪起光来,不过须臾,却又熄灭了。她撅起嘴小声嘟囔着:「可是我是个庶女呀,我能嫁给他当王妃吗?而且爹爹说了,要把我嫁给邕王,我不要嫁给邕王,嬷嬷我好害怕,你快让阿衡来娶我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竟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的几滴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似是烫着了她。她惊慌地抽回了手,颤抖着缩回了床脚,激动了起来:「嬷嬷你为什么哭了呀,阿衡不来娶我了吗?」

我上前将她搂在了怀里:「不会的,不会的,阿衡最喜欢你了,他一会就来了。再等等,等一小会好吗?」

她的眼泪那么多,我的背都湿透了。她的眼泪那么烫,烫得我的心都焦灼难耐。

王爷喝得醉醺醺地被侍卫扛着回来了。我恨铁不成钢,恶狠狠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了他两巴掌。

他似是宿醉未醒,一脚将我踹翻在地,踹在我的肚子上。

真疼……

好在我砸在地上的声音使他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满脸慌张,想要上来扶我。

我虚弱地出声:「晚儿找你呢,你看看她吧。」

江晚听到了我的声音,光脚跑下来床。我这才看见,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脚上却没有鞋子。刚刚从晚居到这清辉堂一路被发徒跣,脚上有些地方像是被路上的石子勾破了几道,还渗着血,脚背也脏脏的。我跪在地上还看见她走路时交错出现的脏脚丫子。

她欢快地迎了出来:「阿衡,你是不是来娶我的。」她撅起了嘴,口里咕哝着:「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才来呀。」说完便扑进了王爷的怀里,又抬起泪眼,怒气冲冲地问他:「你是不是后悔了,不想娶我了?」她独自擦了泪,将头埋在王爷的怀里,撒娇一般地说:「你别后悔好不好?大不了以后我不拉你半夜陪我吹笛子了,我也不让你只能看我一个人穿粉裙子了,以后我再也不给你用凤仙花包指甲了。你别后悔好不好嘛?」

我看见王爷哭了,这一幕竟是这十年来他们之间少有的温情。

王爷将江晚抱到了床上,言语之间满是温柔:「不后悔,说了娶你就一定会娶你的。」

江晚看着王爷笑了,两人如少年时一般亲密无间,温柔缱绻。

王爷将江晚拥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像是拥住了曾经丢失很多年的珍宝。他轻轻开口:「以后我们会快快乐乐的,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江晚却突然浑身颤抖了起来,她斜着眼,撇着嘴,眼神凌厉,一把推开了王爷,嘴里还冷笑道:「赵思衡,回忆过去好玩吗?是不是觉得这些熟悉的画面犹如昨日?」

江晚的眼眶里源源不断的泪珠争先恐后涌出:「我真傻,我不应该信了你的话。我本可以自由自在一辈子,可我却在这小小的院子里草草一生。孩子,你觉得我们会有孩子吗?」

王爷的身子一颤,终究还是没放开箍在江晚腰上的手。

江晚的脸上一片死寂,像一朵枯萎的花,瞬间失去了颜色。她满脸是泪,头发混着泪水粘在脸上,抬头仰视着王爷,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赵思衡,我真后悔这辈子爱上了你。我更后悔,这辈子抛弃了礼义廉耻不顾一切地嫁给你。我江晚,此生此世都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我死都不会原谅你。就算我变成了鬼,我也日日搅得你不得安睡。」

那天, 晚儿,死在了阿衡的怀里。

我这把年纪早已看不得悲伤离合,生死离别。曾经我多希望晚儿能嫁给阿衡,我也曾真心疼爱过被王爷深深爱过的晚儿。

可后来时移世易,怎么也回不到从前了。这又能怪的了谁呢,不过是世事无常罢了。

江晚走了以后,王爷好像好了起来,再也不去青楼了。认认真真地操办了江晚的后事。

他们这些年爱也好、恨也好、不甘也罢,意难平也罢,终究什么都没了。

不知怎么,江晚死后,我竟生出许多真心来。那些年的陈年往事一幕一幕,只记住了她的好。记得以前她也是一个顶顶活泼的人,后来便一日一日变得沉默寡言,不知她在这王府里是否得到过一日的欢愉?

我好好为她哭了一哭,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义。

我才五十六岁,却觉得眼睛不太好使了。

我这辈子没有经历过一次情爱,却把眼泪都花在别人的情爱上了。

我那侄儿一直让我跟他回去享一享天伦之乐,我总是推说再等等,可如今我觉得是时候了。这偌大的王府里再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了。我自进宫到如今已有四十年了,该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我跟王爷说这事的时候,他释然地笑了。那日他跟我说了许多,说他从小到大的事,说起了邕王,说起了太子。他说这十年来太不懂事,白叫我为他操劳。他又说他觉得这一生好像都过完了。

他说,他请旨让江晚与他合葬陵寝。虽然,江晚用的是沈意的名字。

他笑着跟我说,沈意这个身份还是那年在扬州时给她造的。

他又说起扬州,说她过得很幸福,三个孩子都很大了。

他说他一辈子就娶了两个女人,可没一个想留在他的身边。

他说,处理完江晚的后事,他就去戍守边关了。

他说,如今连我都要离开他了。

他说,他终究还是一个人了。

我狠着心什么也没说。我想说,这都是你自找的。可还是忍不住在背过身的那瞬间泪流满面。

嘉和十三年秋,我离府的日子。侄儿在府外驾着牛车等我。我收拾了半晌,只收拾出一个小包袱。我本以为我在王府几十年会有挺多东西,谁知却只有小小一包袱。也是令人感叹。我呼出了一口气,缓缓笑了,以后的日子只属于自己了。

嘉和二十三年冬天,我已六十六岁了。侄孙前两年都娶亲了,侄孙媳妇上年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这日我在街上准备买个布娃娃给孩子玩,忽然听得人说衡王薨了。这把年纪记性就是差,怎么这个衡王的名号却觉得非常熟悉,于是我便想着继续听听。

那人说衡王在守边的时候,杀了十几个半夜潜伏进来的夷人。虽然杀了那十几个人,却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

那人说,衡王真是倒霉。这大冬天,夜里还下着雪,天那么冷,他却半夜不睡觉在雪地里瞎溜达。

那人说,第二天士兵们发现他时,他趴在那夷人身上,手里的短刀还插在那夷人的肚子上。他是被身下的人活活勒死的。

第二日士兵发现他时,他浑身是血地睡在冰天雪地中,身子都冻僵了。

我正要继续听听时,他却停了下来,好奇地问我:「婆婆你怎么哭得这样伤心?难道你认识这个衡王吗?」

我胡乱擦了擦眼泪说:「这怎么可能呢,皇亲贵族哪是咱们这种市井小民能接触的?不过是年纪大了,听不得这种热血淋漓的故事。」

那人点头啧啧两声:「想当年,衡王可是给我们大显打下半壁江山的摄政王,自然不可能放过那夷人。」

下一秒,我好像倒在了地上。我听得身边很多人在焦急地喊我,好多人在我身边吵闹不休。

在这吵闹声中,我突然想起了衡王。

我怎能忘了呢?那是我看着长大的,而今已四十五岁的,我将之视作亲生儿子的孩子啊。

是即便我老糊涂了,也记得起来的,我的孩儿啊。

终于写完啦!!

我的水平还是非常低下,写着写着脑子里就没词儿了。故事感觉还很单薄,而且狗血。我实在不会了。

这次没人看我还写完了,真想给我自己鼓鼓掌。

最后希望每个曾经在感情里受到伤害的女孩子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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