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拓《集王圣教序》杨大瓢等题跋本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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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麦青 | 来源:澎湃新闻

《唐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以下简称《集王圣教序》),由唐太宗李世民亲制《大唐三藏圣教序》并敕答玄奘书、太子李治《述三藏圣记》并答玄奘书,以及玄奘所译《般若波罗蜜心经》组成,故又名《唐怀仁集晋右将军王羲之书大唐三藏圣教序附心经》。唐弘福寺僧怀仁费时多年,精心鸠集右军书迹,缀合成篇并刊刻上石,不仅是唐代佛教史迹的重要遗存,更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丰碑名作。据有关研究者记述,现存西安碑林之石,碑身高二百三十五厘米,上宽九十八厘米,下宽一百一十四厘米。行书三十行,行八十三至八十八字不等。除制文、集字者之外,并记于志宁、来济、许敬宗、薛之超、李义府奉敕润色,诸葛神力勒石,朱静藏镌石等,又记刊立年代为咸亨三年(672)十二月八日。然其是否即为初刻原石,则自清代阮元(1764-1849)乃至当代有关研究者,皆曾质疑探讨。近年,北京大学荣新江教授又从唐代前期政治史的独到角度,梳理前人诸说,考订相关史料,提出此碑集字初刊,当在唐麟德二年(665)至咸亨二年(671)之间,且刻于当时权臣贺兰敏之所书《金刚经》原石背面,而现存西安碑林之石,很可能系依原石拓片重刻者。个中详细,可参见其发表于2019年的《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碑的建立与迁移》一文。

清代学者叶昌炽在其碑版学名著《语石》中曾经评说:“集字始于怀仁,唐以前犹未闻也。集右军书者多矣,惟《圣教序》钩心斗角,天衣无缝。”不仅誉其为集字成碑的开创之举,更推其为集王诸碑的最佳之作。并指出:“唐太宗喜右军书,至以《禊帖》殉昭陵。上之所好,遂移风尚。怀仁《圣教序》出,举世奉为圭臬。”又引清初书法名家王澍《竹云题跋》中语曰:“怀仁《圣教》……匪直《兴福寺》《隆禅法师》碑为显效其体,即李北海、张司直、苏武功,亦皆从此夺胎。”认为唐代李邕、张从申、苏灵芝等以行书写碑并形成风气,均与《集王圣教序》有关。及至宋代,学者黄伯思(1079-1118)在其《东观余论》中,有作于政和四年(1114)的《题集逸少书圣教序后》,则谓:

《书苑》云,唐文皇制《圣教序》,时都城诸释诿弘福寺怀仁集右军行书勒石,累年方就。逸少剧迹,咸萃其中。今观碑中字,与右军遗帖所有者,纤微克肖,《书苑》之说信然。然近世翰林侍书辈多学此碑,学弗能至,了无高韵,因自目其书为院体。由唐吴通微昆弟已有斯目,故今士大夫玩此者少。然学弗至者自俗耳,碑中字未尝俗也。非深于书者,不足以语此。

虽针对以《集王圣教序》为俗书之说,力作辩解,但也道出了当时讲究书技者如翰林侍书辈,多学此碑,而“士大夫玩此者少”的事实,既与史籍所载宋代帝王及文人士大夫皆喜《兰亭序》的风尚颇相符合,也说明《集王圣教序》应该仍是当时职业书手等学写王字的临习范本。

《集王圣教序》再度为文人学士见重,似已至明代万历年间,如著名文人王世贞(1526-1590)在其题跋中即称:“《圣教序》虽沙门怀仁所集书,然从高宗内府借右军行笔摹出,备极八法之妙,真墨池之龙象、《兰亭》之羽翼也。”“《圣教序》书法为百代楷模,病之者第谓其结体无别构,偏旁多假借,盖集书不得不尔。”之后又有孙鑛(1543-1613),更在其《书画跋跋》所收《圣教序》题跋中,谓:“此帖乃行世法书第一石刻也。右军真迹存世者少矣,即有之,亦在传疑;又寥寥数字,展玩不饱,惟赖此碑,尚存笔意,缘彼时所蓄右军名迹甚多,又摹手刻手皆一时绝技,视真迹真可谓毫发无遗恨。”不过,当时《集王圣教序》的善本宋拓之类,好像还不太难得,王世贞在其题跋中就曾记:“《圣教序》未裂本余往往得之,多为人取去,而留其颇佳者。”孙鑛则谓:“果宋拓精本,真乃无上至宝。今世间存者尚多,但能不惜价,亦不难购。”至孙承泽(1592-1676)《庚子销夏记》的“僧怀仁《圣教序》”条中,谓“怀仁《圣教序》乃集右军书,宋人极薄之,呼为院体。院中人习以书诰敕,士大夫不学之也……至近时乃大不然,视此帖不断本如瑰璧,收藏家学与不学,俱购求一本以侈人,而秦中士夫为甚。”则已是明末清初之事。

现今已知尚存的《集王圣教序》宋拓诸本,其数量与其他各种碑刻的传世宋拓相较,恐怕应居首位,而有关专家学者及业内行家,也正是在此基础上,经过细致的校勘和长期的积累,总结归纳出相对全面完善的考据要点;尤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件相当于南宋早期的金代整拓,在西安碑林偶然重现,更为判定碑石断裂年代,并在宋拓众本中进一步细分南北,提供了十分难得的参考标准和比较精确的断代依据。所有这些,又均已连同相关各本,被一一详细著录,甚至还有系统排比考论之专文,皆可供检读。而近一个世纪以来,存世《集王圣教序》宋拓诸本中的不少名品,包括国家博物馆的传世最早北宋拓王际华题跋本、国家图书馆的殷铁盫旧藏本、上海图书馆的张应召旧藏本、上海博物馆的旧称“周文清(卿)”本、天津市艺术博物馆的崇禹舲旧藏“墨皇”本、陕西省博物馆的郭尚先跋本、日本三井文库的刘铁云旧藏本,乃至不久前现身拍卖市场的莫文骅藏本等,也先后以珂罗版、石印、胶印及原色仿真影印等,公之于世,皆为更加全面深入的鉴赏研究,创造了良好条件。

今西泠印社出版社据以影印者,亦为私人藏家得自拍卖市场。依传统校碑字诀,此本虽第六行“纷糾”后“所以”之“以”字右笔起首处已经泐粗,然第十五行“故知圣慈所被”之“慈”字首二点处仅左上至右下有细裂斜纹,而右上角完好;十七行“转双轮于鹿苑”之“鹿”字中部不损,廿一行“久植胜缘”之“缘”字左下,尚未连石花;廿四行“波罗蜜多心经”之“蜜”字“必”部,以及廿七行“依般若波罗蜜多”之“多”字上半“夕”部,皆无泐连,当属北宋拓本。册中钤有韩逢禧、项士端、杨宾、李馥、程廷镜、景剑泉等人的收藏或鉴赏印记,册尾又有方亨咸、杨宾、李馥、陈汝楫、先著、方世举及许世英诸家题跋。以钤印结合题跋内容,可知明清两代,该本曾历经韩逢禧、项士端、姜(实节)氏红鹅馆、李明古(鑑)、杨宾、李馥、陆钟辉、程廷镜等递藏,而题跋各家中,除近人许世英之外,多系清初名家文士,且不乏与金石碑版相关者,如方亨咸字吉偶,号邵邨,安徽桐城人。顺治四年(1647)进士,官御史。能文擅书,尤精小楷,兼擅山水花鸟。与其父拱乾、兄孝标等,皆有声文坛艺苑,堪称一门风雅。而杨宾(1650-1720)字师可,号耕夫,别号大瓢,浙江山阴人,更是活动于康熙年间的碑版鉴藏及书法名家。其《大瓢偶笔》卷四,有专门详说《集王圣教序》的相关文字,列举至其自序该书的康熙四十七年(1708)八月为止,所见宋拓二种,以及包括其自藏在内的未断本八种,并谓:“吴门未断《圣教》五,南屏第一,余家次之,缪文子次之,缪武子又次之,李明古为下。”今西泠印社出版社影印底本,正是杨氏跋中所称“自浙西转入吴门,留姜氏红鹅馆岁余,为李子明古所得,未几归于予”者。杨氏此跋署年丁酉中秋,即康熙五十六年(1717),已在其《大瓢偶笔》成书后十余年,不仅李明古藏本亦归杨氏,且由杨氏跋中“吴中宋拓本凡九,无有出此之右者”云云,似又能推知此时其已将昔日所称未断诸本,一并归入宋拓,可见其持论之变化,此与《大瓢偶笔》中所记“怀仁《圣教》碑断时代……余向以为断于嘉靖乙卯地震,偶见徐兴公跋引敬美语,始悟余说之非”,或又有关联,则杨氏此跋之价值,当非仅限于能明该本递藏环节而已。

北宋拓《集王圣教序》杨大瓢等题跋本略说

北宋拓《集王圣教序》杨大瓢题跋本之一

北宋拓《集王圣教序》杨大瓢等题跋本略说

北宋拓《集王圣教序》杨大瓢题跋本之二

又如李馥(1662-1749),字汝嘉,号鹿山,福建福清人,清初藏书家。初刊于乾隆五年(1740)的王应奎《柳南随笔》中曾记:“李中丞馥,号鹿山,泉州人也。中康熙甲子科举人,历官浙江巡抚。性嗜书,所藏多善本。每本皆有图记,文曰‘曾在李鹿山处’。后坐事讼繫,书多散逸,前此所用私印,若为之讖者。”并谓“中丞所刻六字,寓意无穷,洵达识也”。不仅早于乾隆十六年(1751)所刊《福州府志》中“人物”列传之李氏传略,且能补其未及之李氏藏书掌故轶闻。而李氏所藏碑帖中,亦颇有名品,现存沪上朵云轩的李鸿裔、费念慈递藏本《崔敬邕墓志》,即为其旧物,然仅钤朱文“李氏鹿山”一印,今西泠印社出版社影印底本《集王圣教序》后李氏之跋,不仅因记其所获之本系“戊戌(康熙五十七年,1718)夏家錫万自广陵以宋帖远贻……询之则明古旧物”,而能详其流转,更兼李氏碑帖题跋手迹一向稀见,故尤足珍贵。

为李馥作跋之陈汝楫,字季方,世居常熟,清初迁吴县。康熙间从著名学者何义门(焯)游,为诸生,研穷经史,后又入太学。因随何氏往谒当时名臣李光地,一见器之,遂得入室,并荐其分修李氏主事之《周易折中》。书成,以母老乞归,卒年六十二岁。今《集王圣教序》后陈氏己亥(康熙五十八年,1719)题跋中,谓其与旧藏者李明古系姻家,而据李放《皇清书史》,李明古名鑑,亦为何义门弟子。

北宋拓《集王圣教序》杨大瓢等题跋本略说

杨大瓢题跋(右)及陈汝楫题跋(左)

至于先著一跋,虽未及为谁而作,然其人与金石碑帖之相关者,似亦可稍说一二。先著(1651-?)字谓求,又字迁甫,号蠲斋,祖籍四川泸州,侨居金陵(今江苏南京),主要活动于康熙年间。博洽多艺,擅花卉人物及书法,尤工诗词,与金陵诸名士酬唱无虚日。知己好友中,除享大名的画家石涛之外,与《崔敬邕墓志》南京博物院本的旧藏者田志山(林),亦多往还,且有交情,皆可见其《之溪老生集》中相关诸作。而该集卷五所收《安平志石歌》,应即南京博物院藏本《崔敬邕墓志》后潘宁题跋中所言“迁甫为作长歌”者。其中述及:

安平发地得志石,瑰宝千年一朝出。惜哉不著书者谁,字体完全逾七百……擘窠微杀蚕茧匀,大小依稀如《禊帖》。锥沙印泥矜点画,激石萦泉具波撆。矫如惊鸿论体势,丽若簪花见标格。颜筋柳骨未可当,何论今人万分一。当时代北有中原,解慕华风多变革。想见时贤总善书,不独南朝称冠绝。呜呼神物显有时,恰值一南兼一北。我曾秋晴游摄山,五里山南踏荒陌。遥望丰碑在野田,石辟邪存失行列。遶溪而过覩之惊,梁代至今存旧额。始兴忠武梁懿亲,墓前刊碑颂功德。徐勉撰文贝氏(义渊)书,额孔中穿如古式。肩吾《书品》殊不备,尚书清名还鲜匹。仰观侧立势甚危,欲仆有如人磬折。年深莫避风雨侵,石泐但嗟文字缺。欲寻丘垄地已平,灌莽森森转萧瑟。颠狂失足坠寒溪,湿尽衣襦何足惜。由来郡志不知载,在昔游人少亲历。此碑近在耳目间,金石诸家搜未得。千缗一部收《绛帖》,《定武》数行如赵璧。何如亲见六朝人,宋拓唐摹俱削色。思之不得梦魂劳,言之在口空叹息。

可见其由评述《崔敬邕墓志》,忆及当年访见梁《始兴忠武王萧憺碑》之情形,虽感慨两者显晦不一,然于其书法,则皆多称赏。而诗末“有客来自古安平,贻我一本好楮墨。虽然不比初拓强,急烦高手装成册。会当拓得《始兴碑》,与此珍藏同什袭”诸句,更透出其亦曾获《崔敬邕墓志》拓本、并装册珍藏这一鲜为人知的信息。此外,该集卷八中《和潘仲宁得山谷石刻和东坡韵题郭熙画》,又与《崔敬邕墓志》现存五本中两本后皆有其题跋之潘宁相关,诗中有句曰:“潘君对此忘炎日,爱玩姿神入毫发。急须拓取饷良朋,亦可矜夸为祖石。”则潘氏痴情雅兴,亦略得想见。凡此种种,历来说《崔敬邕墓志》者,似皆未及。

北宋拓《集王圣教序》杨大瓢等题跋本略说

先著题跋(右)及李馥题跋(左)

李馥之后,此《集王圣教序》转归陆钟辉。陆氏字南圻,号渟川,江苏江都人。喜风雅,好吟咏。曾精刊唐代陆龟蒙《笠泽丛书》,至今为世所重。而《集王圣教序》册后方扶南之跋,即为陆氏所题。方氏名世举(1675-1759),桐城派古文大家方苞从弟、方亨咸侄孙。博学笃行,晚年酷嗜韩愈诗,有《韩昌黎诗编年笺注》十二卷,为历来韩诗注本中的著名佳作;还曾批注李贺诗歌,被今人辑入《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方氏跋中称李馥、陆钟辉均为其友,今陆氏《放鸭亭小稿》内,恰有《喜方扶南先生过访》一诗,可见两人交往。方跋又谓:“《圣教序》至今日而犹多宋拓者,宋人之功也。宋时率重《兰亭》,不甚法《圣教》,故《兰亭》旧本绝响,而《圣教》故拓如鲁灵光,巍然独存,然未断本亦甚难得。”虽似费解,然今人周道振先生所辑《文徵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12月)中,有文氏《跋定武五字损本兰亭(嘉靖九年庚寅八月二日)》,谓:“世传《兰亭》刻石,惟定武为妙。然古今议者不一,故有聚讼之说。桑世昌《兰亭考》十卷最其详博,然不若姜白石所著简明可诵,谓‘真迹隐,临本行世;临本少,石本行世;石本杂,定武本行世。’然但言其所出耳,未尝及其真赝也。”则方氏跋语所指,或因宋人率重《兰亭》,故翻刻盛行而去真正旧本日远,反不如《圣教》尚多当时原拓留存欤?而前所述《崔敬邕墓志》与《始兴忠武王萧憺碑》,今日视之,亦正是当年显者,石已早佚,而晦者却意外残存。

要之,今西泠印社出版社取以影印之《集王圣教序》,除为北宋善拓之外,其所附清初名贤诸家题跋,皆多具价值,尤可为之增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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