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巍荐：货币是政治的另一种继续

【美】本杰明·科恩著，汤凌霄、许涛译，《货币的未来》，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

本文是《货币的未来》的推荐序。

李 巍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我们每个人的学术研究背后，都或多或少地站着一个或若干个“思想的巨人”，他给我们的研究提供营养，这种营养包括分析方法、概念工具和理论框架，等等。我曾经在博士毕业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聚焦货币政治的研究，当时对该议题的痴迷，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感动。我最好的、也是最重要的发表，都是在这个领域。而本杰明·科恩就是我从事货币政治研究时站在我背后的那个重要的人，尽管他或许算不上一个“思想的巨人”，但绝对是货币政治研究的领航性学者，他的作品给我提供了大量的学术养分。我和他素未谋面，也从来没有发过邮件与他主动联系（尽管我偶然发现他的一本国际政治经济学的教材引用过我的作品），但是我和他有很深的学缘关系，他就在我的身边，很近很近，是一种很亲切的存在。我不仅读过他关于货币政治的绝大部分作品，而且在我的学术发表中，可以随处可见他的存在，这种存在不仅仅体现在一个个文献注释之中。因此，我非常乐见科恩的又一部作品被翻译成中文，让更多的中国读者熟知。

如果查阅本杰明·科恩的简历，我们会发现，用著述等身来形容他丝毫不为过，他出版专著近20部，主编近10部，至于学术论文更是不胜枚举。更重要的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对货币问题保持持续性的关注热情，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出版一本关于货币的专著，其中已经有多部被翻译成中文。这让我感到十分汗颜。相比之下，我会隔几年变换一个学术阵地。

本杰明·科恩最初是一个经济学者，他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但他始终非常关注支配国际货币关系背后的政治因素，以至于后来直接投身于国际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长期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政治系任教。他在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以及获得的认可甚至超过了经济学界，这是非常少有的从经济学转行国际政治经济学的案例。他的几位货币问题研究的经济学同行，如查尔斯·金德尔伯格、巴里·艾肯格林等，虽然也在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他们对政治因素的分析都是蜻蜓点水，远不如科恩来得彻底。

经典意义上的货币都是主权货币，即由主权国家的中央银行负责发行和管理，它背后站立着的是国家权力。因此，货币的流通和运行决不仅仅是一个市场问题，而是受到国家权力逻辑的支配，国家会自然通过对货币的垄断性支配，来实现某种政治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说，货币是政治的另一种继续，货币政治也就成了国际政治经济学中的经典议题。

《货币的未来》是科恩众多货币政治著述中的一部力作。该书延续了他之前在《货币地理》中的基本判断，即随着世界经济相互联系的日益加深，主权货币的地理空间正在不断延伸。尤其是那些经济大国发行的货币在不断跨越传统的领土边界，充当国际货币的职能。这就给国际货币体系带来了一个根本性的矛盾，即充当国际货币职能的是经济大国的主权货币，但经济大国都依照本国利益和诉求来制定货币政策，国际公益并非经济大国的首要考虑，这给国际货币体系带来了动荡。从理论上讲，为了让国际货币更好地发挥国际公共物品的作用，应该支持多种主权货币充当国际货币，通过发挥市场竞争机制的力量，来约束大国滥用货币权力，但是由于国际货币所天然存在的网络效应和路径依赖效应，少数几种货币往往在国际市场上处于绝对主导甚至垄断地位，这使得竞争机制难以发挥作用。这是国际货币治理的经典难题。

《货币的未来》讨论了这一难题。科恩指出，当今的货币世界格局呈现出一个等级分明的金字塔结构，在金字塔最顶部的是极少数货币，主要是美元、欧元、日元和英镑，绝大部分其他货币在国际市场上完全无力与之竞争。这个格局为上述货币的发行方，尤其是美元的发行方带来了巨大的国际货币权力。这本书集中讨论了在这样一种货币环境中，政府所可能存在的四种战略选择，分别是领导战略、维持战略、跟随战略和联盟战略。但是并非每一个国家都有足够充分的选择空间，这取决于国家的实力地位和所处的外部地缘政治环境，比如日本当年就无法像欧洲那样选择货币联盟战略，进而缔造亚元。

《货币的未来》出版于2004年，距今已近20年。在这近20年的时间里，国际货币的基本格局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根本性变化。美元依然一家独大，遥遥领先于其他货币，而且地位稳固；欧元位居第二，但是与美元在多个方面都相距甚远，在经历了欧债危机之后一直处于颓势；英镑和日元作为国际货币的第三阵营，与欧元又差距明显。最大的变化是人民币的崛起，人民币从2009年开始拉开了国际化的序幕，并在2016年加入特别提款权的货币篮子，正式成为“大国货币俱乐部”中的一员，目前从多个指标来看，人民币已迈入全球五大货币之列。人民币的崛起或许是改变国际货币格局的重大事件，因为这是第一个有能够比肩美元的主权权力支持的货币，但人民币要成为主要国际货币，道阻且长。对于这一问题，科恩在他最新的两本书——《货币权力》（Currency Power）和《货币权术》（Currency Statecraft）——中有精彩的回答和判断。

对货币问题感兴趣的，尤其是对货币政治感兴趣的读者，我想本杰明·科恩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我隆重向读者推荐科恩的作品，包括这本《货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