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牟其中？

听他的事迹你会感叹道：「这样也行？！」

但同时，你更会感慨道：

生活在今天的年轻人真可怜。

因为最好赚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从开始改革开放到 21 世纪到来之前，曾经有整整二十年的时间，能够阻碍你暴富的因素只有一个：胆子不够大。

胆子大的人，甚至敢去开山填海，就凭赤手空拳一张嘴。

1999 年，冯小刚导演的贺岁片《不见不散》以 4300 万元票房成为当年的国内电影票房冠军。里面有一段对话，至今依然令人记忆犹新——

徐帆说葛优整天不务正业，葛优就跟她掰扯喜马拉雅山脉，徐帆不耐烦地怪他东扯西扯。

于是，葛优手一摆，道出了他的伟大计划：「如果我们把喜马拉雅山炸开同共一道五十公里的口子，世界屋脊还留着，把印度洋的暖风引到我们这里来，试想一想，那我们美丽青藏高原从此摘掉落后的帽子不算，还得变出多少个鱼米之乡！」

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忽悠人不偿命啊。

不过这个看似天马行空的大胆计划，当年真的有被人认真谋划过，还差点就付诸实施了。谋划它的人，当过中国首富。

也有人说他是「中国首骗」。

他叫牟其中。

今天我们创业做生意，一般都是先有个想法，提出个模型，写成商业计划书，拿去拉投资，运气好的话有人被你说动了，愿意给你钱，你用这笔钱一步步实现你的计划。

牟其中却不是这样。

他是四处乱碰，瞅见机会就钻，走一步看一步，缺什么就去补什么，慢慢把事情折腾成的。

拿他最出名的「空手套飞机」来做例子。

1989 年，牟其中坐火车去北京。在火车上，他和同行的航天部下边一个研究院的一位俄语翻译瞎聊。翻译随口说起，他听说苏联人在低价卖他们制造的图 154 飞机，一架才卖五六千万人民币，相比起来，从欧美进口飞机要贵五六倍。

换成我们，打过的嘴炮，听过就算了。

但牟其中却留上心了。

他想的是：搞几架图 154 回中国，肯定有市场。但是进口飞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牟其中只是区区一个民营企业家，有什么资格呢？

他没有，那就去找有资格的人！

这就是牟其中的第一个常人所不能及之处，善于盘活资源，打通商业链条。

在那个年代，航空公司很少，有渠道、有资金从国外买到飞机的更少。牟其中利用各种关系打听到，刚创办一年的四川航空公司因为缺资金，还没有买到合适的飞机，不过川航向国家计委和国家民航局申请了批文，有进口飞机的资格。

牟其中找上门去。他对川航说，你们不是要飞机吗，我帮你们把图 154 买进来。人家说，可是我们没钱买。

他说，不用你给钱，我来买，你给我担保就行了，飞机到了咱们慢慢再结账。

还有这么好的事？那川航肯定干啊，就答应给牟其中做担保。就这样，牟其中拿到了进口飞机的资格。

有了资格，下一步要解决的是买飞机的钱。

那时候，牟其中虽然也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家，但几千万一架的飞机，还不是他能买得起的。但是他的第二个常人所不能及之处，就是突破常规，想他人所不敢想，谁说买飞机一定得花钱？我用东西来换不行吗？

他去了苏联，找到能把飞机卖给他的人，他跟对方说，你把飞机给我，我不给你钱，你那儿不是缺轻工业产品吗，我给你那些东西，用同等价格的日用品来换你的飞机，怎么样？

这一招放在其他时候、其他地方，都不好使，但是在 20 世纪 90 年代的苏联，它偏偏就行得通。因为那时候，东欧剧变，苏联面临解体，苏联国内重工业产品过剩，但普通人日常生活最需要的轻工业日用品奇缺。也就是说，大飞机没人要，电视机抢破头。而轻工业产品，中国恰好是过剩的。

所以苏联人一听牟其中的提议，正中下怀，换就换，这波不亏。好，这下子不用担心买不到飞机了。

但是仔细一想，这只是换了个支付方式而已，该给的还是要给，你买那些和苏联人交换的日用品，也要用一大笔钱，这笔钱还是没着落。

牟其中的第三个常人所不能及之处，就是哪怕没这个钱，也能无中生有把这个钱变出来。

他是怎么干的呢？

牟其中决定，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还是要在苏联人身上想办法。

他先是去找交通银行四川分行给他做担保，借到了几百万，再拿这几百万给厂家当定金，买到了一大批日用品。他在自己的南德集团腾出一间房来做展示，组织苏联人来看货，看好了就下单，他回头就拿着订单跟厂家订货。

可是他不仅没有进口飞机的资格，连出口日用品的资格也没有，怎么办？

好办，那就找了外经贸部下边的一家专门做对俄贸易的公司，由他们来集中收购和对外出口，他再和那家公司结账。

牟其中和苏联人在合同里说好，双方同时发货。那边，飞机从苏联飞来中国；这边，牟其中把日用品装满一趟火车专列发往苏联。

第一批发去苏联的货，是北京昌平热水瓶厂生产的空瓶胆。挑空瓶胆打头阵，也是牟其中深思熟虑的，第一它便宜，第二体积不小，装满一趟火车专列，占用不了多少资金。

结果从苏联飞来的飞机几小时就降落在中国了，牟其中的货一趟趟发，发了好几年。他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飞机一到中国，牟其中马上就拿去银行做抵押，贷出了 6000 万元，往后向苏联发货的所有成本全部到齐。

这样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各得其所：苏联人拿到了日用品，虽然货到得慢，但也是受限于现实条件，不是牟其中捣鬼，那就慢慢等呗；川航拿到了飞机，投入运营，产生的收入分期还给牟其中；牟其中做成了大生意，打响了名声。

要知道，他是在没有进出口资格的条件下做成这笔生意的，真正为此投入的真金白银，也只有四川交行为他担保的几百万元贷款。

「空手套飞机」确实经典。

但是！

在这次足以载入中国商业史的完美运作之中，恰恰体现了牟其中无法蜕变成一个真正意义的现代企业家的根本原因，也暗含了他日后被时代抛弃、身陷囹圄的必然因素。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现在回头看，「空手套飞机」之所以能成功，除了牟其中本人的能力，更重要在于这件事当时满足了各方的需求，是符合时代潮流和历史大势的。

用牟其中当年的秘书、后来的万通董事长、著名企业家冯仑的话来说，「它在商业上的逻辑和社会体制上的逻辑还算是相容的」。

而牟其中后来想做的很多项目，却无法达到这样的相容性，反而具有剧烈的冲突。这就为他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最典型的例子，那就是他的「放卫星」。

现在全世界风头最强劲的企业家，非马斯克莫属。他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个商业项目，是计划向太空发射几万颗卫星的「星链计划」。

但是牟其中在 1992 年就成立了南德商用卫星公司，研究过如何发射 800 颗卫星，把地球包起来。这比马斯克早了整整二十年。

不过按照牟其中的商业套路，自己研究、开发、制造、发射卫星，显然不是他要干的。他要干的，还是发现商机，整合资源，借花献佛。

他研究了一番，终于把事情整明白了，卫星的价值不是卫星本身，而是卫星搭载的转发器。转发器是干什么的？就是转发信号用的，简单地说，就是接收从地面发来的电视或者通讯信号，放大到足够大的功率，再转发回地面的覆盖地区。

你想想，这个玩意，电视台和卫星通讯公司是不是必须要用上？这就是商机啊。

要把转发器卖给客户，先得把卫星发射上天；要发射卫星，先得手上有卫星；可手上没卫星，自己对这个领域也是一窍不通，怎么办？牟其中的办法是：买。

他直接买下美国一家卫星设计公司，花了 160 万美元，钱不算多，一步到位。下一步就是找能帮他把卫星发射上天的人。

当时在中国，只有一家能够发射商用卫星的专业公司，叫长城公司，但长城公司不做推广，没什么人知道他们能做这项业务。

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牟其中掌握了这个信息。他去找长城公司谈，说我要发射一个卫星，这事儿我出钱。人家说，这事可要花很多钱，你哪里出得了？他说，你别管，交给我就行，我肯定出钱，不过你要跟我签一个协议，证明你要帮我发射卫星。

双方就签了个协议，约定发射成功后，卫星上的几十个转发器，牟其中的公司可以用来出租经营。

协议签完，接下来，才是所有项目都避不开的关键环节：拉客户。牟其中拿着协议，发挥他最大的本事，去找那些有可能用得上转发器的公司和单位，一家一家地推销。推销出去一个转发器，就收 10% 的定金，几十家客户的定金收上来，这笔资金就已经足够支付长城公司的首期款了。

在这个环节，牟其中同样是像给苏联人发货一样，打了个时间差。比如说，给长城公司付款的周期是三个月，牟其中向租用转发器的客户收款的时间是一个月，这边收了钱，那边就付给长城公司；那边一付钱，长城公司就要按照协议发射卫星。

之后就是不断地左手收钱、右手付钱，只要把两边的节奏错开就行了。

这，就是牟其中做生意的诀窍。

但是这一次，牟其中玩脱了。

本来呢，这事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遇到的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国内政策不允许。那可是二十年前，放卫星，那是归国家操心、由国家垄断的事，一个民营企业家掺和什么呢？尽管已经和长城公司签好了协议，但发射卫星的事还是被叫停了。

牟其中碰上了第一道坎。这难不倒他，东边不亮西边亮，中国国内不让搞，那就到俄罗斯去。那时候苏联刚解体不久，别说发射卫星，地下黑市核弹头都随便买。于是牟其中又兴冲冲地跑去俄罗斯。

但是，至关重要的一点被他忽略了：这个计划的商业逻辑已经和国内的管理体制发生了冲突。在商业上，这件事一点问题都没有，绝对是个好项目，但是在政治上，它在那个年代是完全不可能成立的，想突破它只有一个办法：等。等漫长的时间过去，等政策松动的日子到来。

牟其中不是一个愿意等待的人。他确实是个能量巨大的企业家，能帮他发射卫星的地方，真给找着了。1995 年 11 月，南德集团投资的航向 2 号卫星在哈萨克斯坦的拜科努尔发射场发射成功，经调试，1996 年 1 月正式投入使用。

跨过了这道坎，「放卫星」就能继续顺利推进了吗？他想得太简单了。

他没想明白的是，这件事为什么在国内不可行。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因为它涉及国家安全。国内的客户想租用长城公司卫星上的转发器，长城公司能保证客户不用它来做危害国家安全的事；你现在想拉客户去租用在国外发射的卫星转发器，你能保证不出问题吗？国家还怎么管你？

多年以后，冯仑还透露了一个信息：牟其中的转发器台湾也要租，台湾租了以后可能会用于监视大陆，这显然是大陆绝对不允许的。

这个项目演变成这样，处处受阻是可想而知的。

牟其中需要钱，大量的钱，来推进卫星项目。但是国内没有银行愿意贷款给他。融资艰难、政策限制、舆论抹黑……最后，资金链绷不住眼看就要断，心高气傲的牟其中还是认栽了。1996 年 8 月，他被迫决定将其持有的航向卫星股权转让给国际卫星组织。

南德公司称：「为了退还无锡公司的股权，南德忍痛将收入为 4440 万美元的卫星股权，以 1450 万美元的价格变现出让，承担了极大的损失。」有人算过，牟其中为了「放卫星」，在这个项目上损失了 2.5 亿元人民币。

但整件事产生的最大后果还不是亏钱，而是他在融资过程中因为得不到国内银行贷款，而被迫求助于国外的金融机构——恰恰是这一步，给他日后的倒台埋下了伏笔。

虽然卫星项目出师不利，但是牟其中还是带着他的南德集团登上了巅峰。表面上看来，在 21 世纪到来前的那几年里，牟其中身边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荣景象，他喊出的口号、提出的想法也是越来越大、大得超乎想象——

1993 年，牟其中宣布投资 100 亿元独资开发满洲里，建设「北方香港」。满洲里国际公路口岸在 1998 年 11 月建成通车，到今天为止，依然是全国最大的陆路公路口岸之一；

1994 年，他进入了《福布斯》全球富豪榜，成为全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

他声称要在北京或上海建一座 118 层的大厦，下边的广场以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命名，投资 100 亿元；

他考察陕西，表示准备在陕北投资 50 亿元，根治陕北的沙漠化；

他宣布要搞三大项目，分别是中华巨塑、世界华商大会和南德别墅；

他宣布要出资 31 亿美元，给中国海军买一艘航空母舰；

1995 年，他说要办一所「南德儒商大学」，投资 5 亿元；

1996 年，他说要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口子，将干旱的中国西北地区变成降雨区，还要在横断山脉筑一座拦截大坝，为黄河引入 2017 亿立方米的水量，投资额为 570 亿元；

他提出了搞活 3000 家大中型企业的「765 工程」，即为每家国有企业注入 7.65 万美元的启动资金，以达到迅速完成企业体制转型、资产转活的目标；

……

多年后的许家印算什么，贾跃亭算什么，在牟其中的气魄面前，都是弟中弟。他实在不像个商人，更像是带领千军万马去打仗的将领，或者心系天下苍生的政治家。

但是这些大而无当的梦想，在坚硬的现实面前瞬间就像气球一样被扎破了。

只需要区区七个字。

谁也没想到，为牟其中的垮掉加上最大一把火的，竟是一本风行全国的畅销书。

1997 年 9 月，在中国大小城市的无数书店、报刊亭、图书批发市场，人人都在抢着买一本突然冒出来的非法出版物。它最夺人眼球的，是七个大字的封面标题——

「大陆首骗牟其中」。

封面上还列举了几个章节的小标题：「北京，不相信谎言」；「金蝉脱壳国门受阻」；「失业，祸起牟旋风」；「疯狂的 765 工程纪要」；「大富翁还是穷光蛋」；「南德还能支撑多久」……个个都撩动着万千读者的窥视欲。

不过最骇人听闻的，还是那一行小字——「牟其中的律师说：牟其中不亡，天理不容」。

如此赤裸裸地人身攻击，近乎骂街了。但是在那个年代，它甚至成了畅销书。

这本书其实是《法制日报》主办的《市场法制导刊》杂志的一册增刊。它据称是由「三个曾经投奔南德的高级打工仔冒着被追杀的生命危险」写成的，在书里，牟其中被描述成「上骗中央、下骗地方」的中国第一大骗子。

无论事实如何，在舆论上，牟其中遭遇了致命打击。当有人敢于把这七个字喊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实际上，在那之前的两三年里，牟其中自己也感受到了越来越紧张的氛围，越来越严峻的寒意。

他的开发满洲里、发射卫星等项目无法融资，国内的银行甚至冻结了相关账户，合作者纷纷撤出；

1996 年 3 月，牟其中正准备去美国，想把卫星抵押出去来融资，却在首都机场被「边控」；

与此同时，他受到了匿名举报，十多个执法部门开始对他进行长达数年的审查；

1997 年 2 月，有媒体发表全面讨伐民营经济的檄文，12 页里面有 10 页是批判牟其中的；

……

靴子最终落地了。

1999 年 1 月 7 日，牟其中坐着黑色奥迪车去公司上班，在门头沟附近被交警拦下来。随后，早就布控守候多时的多名警察迅速把他逮捕，这些警察来自北京和武汉两地。

整个过程之中，牟其中似乎早有准备，并无意外之色。他身上还带着一封信，里面写着请熟人在自己被逮捕后多多照顾他的孩子。

逮捕他的原因是涉嫌信用证诈骗罪，日后的判决书是这样写的：「1995 年初，国家实行紧缩银根的政策，南德集团在银行的贷款渠道被堵死，而前期贷款陆续到期，加之经营卫星业务急需继续投入大量资金，牟其中多次在集团开会强调，广开门路融资，包括用信用证的方式。1995 年 6 月至 1996 年 8 月，南德集团编造进口货物协议，通过湖北轻工从中国银行湖北分行对外开立 180 天远期信用证 33 份共 8000 余万美元，在香港渣打等银行议付信用证 31 份，获取 7500 余万美元。」

2000 年，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牟其中案作出终审裁定，认定牟其中犯信用证诈骗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那一年，牟其中 59 岁。

这个案件在社会上一直有非常大的争议，他本人也一直不服判决。2003 年，四位权威法学家高铭暄、赵秉志、黄京平、龙翼飞教授为牟其中案写下了《专家论证法律意见书》，表示「本案刑事判决认定事实有误，适用法律不当」。

但牟其中依然坐了 16 年的大牢。2016 年 9 月 27 日，他终于走出湖北洪山监狱。

这一年，牟其中 76 岁。

头已全白。

他缔造的南德集团也人去楼空。

加在他头上的罪名，也许真是不公平的。2018 年 6 月，最高人民法院发布民事裁定书，裁定再审牟其中案。2019 年 8 月 30 日，牟其中案在最高人民法院第三法庭公开开庭审理。只是又过了两年多，至今再无进一步消息。

牟其中不服老。出狱后，他仍然提出了不少像当年一样豪迈的庞大计划。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为他折服的那些人，现在都对他嗤之以鼻，大加嘲讽。

21 世纪，再也不是那个凭借狂想就能打动所有人的时代。

牟其中的失败，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身处草莽，却惦记着庙堂之事？

是因为他压根不懂现代企业治理，也无力生产足以安身立命的出色产品？

还是他对自己所在的时代做出了致命的错误判断，走得太快，手伸得太长，心太野、太狂、太大？

也许这些原因都有一部分吧。

总之，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

属于他的时代彻底过去了。备案号:YXA1rxmlQJ8UjzwrAR1TreLa